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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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一大群聒噪刺耳的骷髏,落入血肉於破布的陷井,但是卻鼓起勇氣,以抑壓不住的驕傲對我咆哮。 我舉起手命令他們安靜下來。我堅定而大聲的高歌,唱出對弗雷妮亞示愛的小調,對句接連對句,我的聲音越來越響亮;人群在我面前起立尖叫,我仍引吭高歌,歌聲淹沒了所有的嘈雜。在忍無可忍的怒吼裡,我看到他們,好幾百個人,打翻了長椅子,雙手緊緊地捂住他們的頭。 他們的嘴扭曲變形,他們的尖叫只是無聲。 群魔亂舞的殿堂!梟叫、咒駡,腳步踉蹌掙扎走向大門;帷幕被拉下來,樓上的人跑下來沖向街道。 可怕的歌聲倏然而止。 我沉默地注視著他們。軟塌塌汗淋淋的軀體,笨手笨腳地擠往各個方向;敞開的門刮來颼颼的涼風,一陣奇特的寒栗自四肢竄起,我的眼睛好像已變成玻璃製品。 若無其事的,我撿起劍佩在腰際,拾起皺而有灰的及膝外套,把手裹在紫色的衣領裡。所有這些舉止動作,都怪誕一如我剛的行止。尼古拉斯用力叫著我的名字,兩個演員太害怕而緊緊抓住他,使他動彈不得。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混亂中卻有東西吸引我的注意,這似乎是要緊的——非常非常的要緊——有一個人站在包廂,他不但沒逃,而且站著不動。 我慢慢轉身抬頭望著他,他竟然屹立不動,這傢伙太大膽了吧。他是個老人,黯淡的灰色眼眸憤怒而頑強的瞪我,我也回瞪他。我聽到自己又張嘴大叫,我越叫越大聲,少數留下來的幾個人又捂住耳朵,尼古拉斯正想沖過來,腳步猛然頓住,也舉手緊緊抱頭。 然而這個老人仍站在包廂怒目飾我,憤慨的、頑固的,灰色的假髮底下,雙眉也隨之暴睜。 年紀已使他的臉容變形,肩膀寬厚,雙手多節扭曲,眼神的流露即非自大,卻也絕不妥協。他的嘴抿緊下巴收縮。從他的披風裡,他拿出槍,雙手瞄準我。 「黎斯特!」尼克急忙大喊。 槍聲響起,子彈射中我。我身子晃都不晃,只直直屹立一如剛老人的堅定。痛苦在我軀體四處滾動而停止,只是我的血管卻不聽指揮。 鮮血噴出來了。 血流個不停,我的襯衫濕透,背也溢滿了血。不知何來的拉力卻也越來越強,一種溫暖摻雜著刺激的感覺,開始在我的胸前於背部傳散開來。 老人大驚,張口結舌。手槍從手上掉下去,頭底下,眼閉上;身子縮成一團,好像體內空氣被抽光似地,他整個人躺在地上。 尼克跑向樓梯,沖進包廂;他幾乎歇斯底里嗚咽呻吟著,認為他是來目睹我的死亡了。 我靜立不動,在可怕的孤寂裡,聆聽自己軀體內的聲音;那是梅格能把我變成吸血鬼之前的軀體,如今軀體已成不死之身,我知道傷口已經癒合。 絲背心的血已經幹了,外套上的血也幹了。子彈所穿過的地方猶刺痛著,血管脈動的活力恢復,傷口卻已消失。 尼古拉斯從迷惘中清醒過來,他呆呆注視我,察覺我並沒有受到傷害,理智卻告訴他這不可能是真的。 我推開他想走下樓梯,他緊緊拉著我,我又推開他。我不能忍受他的形體,更不能忍受他的氣味。 「離我遠一點!」我說道。 他靠近,手臂環繞我的脖子。他的臉紅腫,嘴裡發出不忍卒聽的聲音。 「放開我,尼克!」我恐嚇著,如果我推得太用力,很可能撕裂他的胳膊,拉斷他的背。 拉斷他的背…… 他呻吟著,口齒不清地喃說著。在惱人的刹那,他發出的聲音,恐怖有如山上被狼殘害的馬嘶;我想起那可憐的駿馬,像一隻昆蟲被踩死在雪地裡。 當我掙脫他的手臂時,自己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麼。 我跨著大步,走向馬路,人群尖叫著讓開。 不管旁人的試圖攔阻,瑞諾跑過來。 「先生!」他抓起我的手親吻,看到血跡,人愣住了。 「親愛的瑞諾,沒事了。」我說著,驚訝於自己語聲的柔和於堅定。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讓我分神了,我原該仔細聆聽的;但是兀自顧著對瑞諾說話。 「沒事,沒事,親愛的瑞諾!舞臺上的血,不過只是幻象罷了;一切都只是幻象,一種新穎的舞臺藝術,一種怪誕的戲劇表演,是的,是怪誕演出。」 讓我分神的感覺又來了。 就在環繞身邊的混亂裡,我感覺到某種異樣,人群推來推去,靠近又稍退後,尼古拉斯驚駭地瞪視。 「繼續排戲上演——」我開口著,卻一點也不能全神貫注。「雜技、悲劇,更文明的戲也行,所以你喜歡的都好。」 我從口袋裡掏出銀行的本票,放在他微抖的手裡。一些金幣滾落在走道,演員害怕地急忙向前把錢撿起來,在人群裡,我視線掃瞄著,想找出讓我分神的來源;是什麼呢?不是尼古拉斯,他站在被冷落的劇院門邊,失魂落魄地注視我。 不,是某種似熟悉又不熟悉的東西,於黑暗有關的。 「雇最好的滑稽演員——」我口齒含糊地說:「最好的樂隊,了不起的佈景師——」我掏出更多銀行本票,我的聲音又高亢了,吸血鬼的聲音,我又看到擠眉弄眼,看到手舉起來,只是他們不敢讓我看到以手捂耳的情形。「完全沒有限制,」絕對沒有限制「,你可以放手去做!」 我走開了,手拉著外套,劍因為佩得不當,吱嘎作響。某些在黑暗裡的東西! 我疾走進入第一條小路後,跑了起來,我知道聽到什麼,是什麼令我分神,那是某種幽魂,毫無疑問的,就在人群當中。 我確信無疑的理由很簡單,我跑得比任何凡人要快得多,而那個幽魂仍在我之前,而且顯然不是落單的。 我腳步停了一下,更相信自己感覺沒錯。 這裡離大街只一哩而已,曲折的小巷狹窄而黝黑,在他們似乎故意而猝然的默不作聲之前,我已聽到他們了。 我焦躁又苦惱,已無心再玩追躲的遊戲。我頭昏眼花大聲吼問:「你們是誰?跟我說話呀!」路邊的玻璃窗震動了。凡人在他們的小屋裡騷動不安;附近並沒有公墓。「回答我,你們在群膽小鬼!有種的就出聲,否則就永遠滾得遠遠的去吧!」 我知道——雖然我怎麼知道的,我不能告訴你;我知道只要願意,他們聽得到我,也可以回答;他們的貼近於感情的強烈,正是他們對我再也不能仰制的證明;他們可以掩飾自己,正如他們也能掩蓋思維一樣,長久以來他們確實掩飾得很好;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是聰明的,他們也有言語。 我長長呼了一口氣。 他們的靜默令我惱怒,但是這樣的惱怒次數已太多了,我也像過去的處理方式一樣,轉過身背對他們。 他們跟我走,這一次他們跟來了,不管我多麼步履如飛,他們跟得很好。 我來到沙灘邊,走進聖母院,他們如影隨形奇特無聲的微光,終於消失。 那個晚上,我一直待在教堂裡。在右邊牆角的陰暗處,我蜷縮而坐,為了失去的血,我饑餓難當,每一次有凡人靠近,我都覺得身上原來的傷口強烈的拉扯著、刺痛著。 我默默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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