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五


  「當然不後悔。我的意思是說,當事情不可能時,你仍堅認凡事皆可能。這不是每一個人都辦得到的。就以屠殺狼群一事……」

  當他說至此時,一陣寒栗自心底升起。莫名其妙的,我又想起觀眾當中那張神秘的臉,那張眈眈盯視的臉。那張臉仿佛於狼有關,於尼克剛的話也有關:不,太不合理了,我試著不去想它。

  「如果你決心拉小提琴,你現在恐怕已經在宮廷做特別演奏了。」他說。

  「尼克,這種話太刻毒。」我屏住氣說:「你只能盡力而為卻未必凡事可成的。每當我們進行某事,一開始情勢總是對我們不利;然而,只要盡力而為……除了……」

  「我知道。」他微笑著:「除了死亡和人生虛擲例外。」

  「不錯。」我答道:「你只能盡力努力,使生活饒富意義,充滿美好——」

  「哎,別再提什麼美好了!」他說:「你跟你的致命性病疫,致命性美好論少提啦!」他的視線從火爐轉而對我,眼裡還故意帶有嘲弄之色:「我們只不過是一對演員和逗樂之人,我們將來連埋在神聖的墓地都沒資格,我們是被遺棄的浪人!」

  「老天,你真的相信那種渾話?」我說:「我們為什麼不是美好?讓別人忘卻悲傷,讓別人遺忘某些……」

  「某些什麼?他們的死亡嗎?」他故意邪裡邪氣地笑著:

  「黎斯特,我還以為一旦到了巴黎,你這些謬論就會改變呢!」

  「你好傻,尼克——」我回答著,他惹火我了。「在杜登波大道上,我倒認為自己美好,我覺得——」

  我的話煞住了。因為我恍若又看見那張神秘之臉,陰暗的感覺侵襲下來,某種不祥預兆油然而生。奇怪的是,那張令我吃驚的臉,一逕是微笑的,好古怪呀。它是微笑的,愉悅的……

  「黎斯特,我愛你。」尼克莊重地說。「這一生我真正喜愛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仍然要指出,你是傻瓜會有那種藝術乃美好的謬論。」

  我大笑了。

  「尼古拉斯,沒有上帝我能活下去;悟出生命沒有來世的觀念,我也能活下去;但是,假設我不相信美好的可能性,我不認為我還能活下去。就這麼一次好了,別嘲笑我,告訴我你究竟相信什麼,好嗎?」

  「我是這麼想的。」他回答:「人有強也有弱,藝術有好有壞;這就是我的信念。此刻,我們所從事的乃壞的藝術,那裡攸關什麼美好?」

  我認為尼克之說,乃是一種資產階級的虛矯浮誇;不過一旦我真說出想法,難免引發一場激烈的論戰。內心深處,我確信在「瑞諾」的表演,比之大劇院只有更好而絕不遜色;或許,僅僅結構較不偉大罷了。這些小資產階級為什麼不能忘記結構呢?他們如何能在表面以外,看透某些真正的本質呢?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

  「如果美好真的存在——」他說:「那麼我就是相反的一面,我是邪惡的,我也縱情其中。我蔑視美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之所以拉小提琴,絕非為了拿些瑞諾劇場的白癡,更非為了讓他們開心。我只為自己,為尼古拉斯而演奏的。」

  我不想再徒費舌,是上床的時候了。然而他的談話已傷害了我,尼克感覺到了。我正脫下皮靴,他從椅子站起來,坐在我的身邊。

  「我十分抱歉。」他的語調淒苦。跟剛我察覺的姿態完全不一樣;此刻他看來如此年輕稚嫩,如此失魂落魄,我忍不住抱著他,告訴他別再胡思亂想。

  「你身上閃著光輝,黎斯特。」他說:「因此,把每個人都吸引住了,即使你生氣或是沮喪,光輝也絲毫不減——」

  「詩人念詩了——」我答道:「我們都累啦!」

  「不,我是說真的。你自有一種令人目眩的光亮,而我,卻只有陰暗。有時我難免覺得那天晚上在客棧,是我的飲暗影響了你,使你啜泣顫抖。你那時那麼無助,那麼毫無設防。我一直努力試圖不讓陰暗吞沒了你;因為我需要你的光亮,非常非常的需要,而你絕不需要陰暗呀。」

  「你是瘋子。」我說:「如果你能看到自己,聽到自己的聲音,你的音樂——當然是你為自己而拉的音樂——你就絕對見不到陰暗;尼克,你將只看到自己渾身光輝燦爛。悒,不錯,然而光輝于美麗,也以千百種不同的形式,籠罩在你的全身。」

  翌日晚上,表演更是無比出色!觀眾的亢奮,引發出我們更多的表演花樣;我跳了一些新舞步,過去排演試跳效果平平,今晚隨興一舞,卻贏得滿堂喝采。尼克演奏了他自作的樂曲,表現尤其出色。

  謝幕之前,我又見到那張神秘的臉,我的震驚更甚往常。不但唱歌走調,在臺上時,頭更是昏眩了好一陣。

  和尼克單獨一起時,我忍不住談起這件意外。這件在舞臺上昏眩失神,有如做夢的詭異難受。

  我們坐在火爐邊,酒杯放在一個小木桶上。在火光下,尼克仍如昨晚一樣,消沈而又落寞。

  我不想打擾他,卻又丟不開對那張臉的迷惑。

  「你說,他長什麼樣子?」尼克問道,他的手在烤火,掠過他的肩膀,見到窗外某處雪覆的屋頂,我似乎渾身發冷。我不喜歡像這樣的談話。

  「更糟糕的是,我只看到他的臉——」我說:「他一定穿得一身黑,大披風加上兜冒什麼的,臉好像戴上面具,白皙又十分明亮,我的意思是說他臉上的輪廓極深,好像用黑色油漆刻上去似地。一眼看去,儼然灼灼發光,再想細瞧,卻又倏忽不見。我的形容挺誇張,其實情形很微妙,他的模樣嘛——嗯——」

  這樣的描述對我和尼克都形成困擾,他沒有多細問,只不過臉上表情溫柔了一些,好像他已忘懷自己的悒。

  「我不想讓你失望。」他說著,口氣慈藹而誠摯:「不過,你看見的可能真是面具,也許是法國劇院裡的誰,來觀摩你的演出吧!」

  我搖頭說:「我也這麼希望,不過沒有人會戴那樣的面具——再說,我還有別的話想告訴你——」

  他等待我再開口。看來我的慮已波及到他,他拿起酒瓶往嘴裡就灌,又在我的酒杯添加了一點點。

  「無論他是誰,他知道殺狼的事。」我說道。

  「什麼?」

  「他知道關於狼的事。」我的口氣遲疑,恍若在回想一個早已遺忘的惡夢。「他知道我在家裡殺死了狼,他知道我穿的那件披風毛皮裡,毛皮乃剝自那些狼的身上。」

  「你在說什麼,你是指你跟他談過話嗎?」

  「沒有呀。」正因為這樣,我感到惶惑不安,糊塗迷惘,昏眩的感覺倏然又起。我說:「這正是我想說的,我從來沒和他談話,從來沒靠近他,但是,他知道一切。」

  「哎,黎斯特——」他說著,坐回椅子上,用最親切的笑容對我說:「再下來你就要說遇見鬼啦,你的想像力之豐富,我認識的人無一能及。」

  「鬼是不存在的。」我輕輕回答。對著火爐皺皺眉,我丟進一些煤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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