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四


  那是巴黎最熱的季節,唯有夜晚差堪忍受。滿屋子坐立不安的觀眾,以手絹和傳單輕輕煽風。我濃妝厚抹下的臉汗水淋漓。

  穿著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鵝絨外套,佩著一把紙板制的長劍。走出舞臺之前,我發抖地想著,這不等於死囚臨上刑場的驚惶時刻嗎?

  當我站上舞臺,轉身直視客滿的廳堂,奇怪的是焦慮已不翼而飛。

  對著觀眾微微一笑後,我慢慢地鞠了一躬。盯著可愛的弗雷妮亞,好像乍然驚豔一見鍾情,非得贏得她的芳心不可。嬉戲於焉展開。

  舞臺已完全屬￿我了,好多年前遙遠偏僻的小鎮光景依稀再現。我們一塊兒在臺上瘋狂縱躍,吵嘴,擁抱,小丑似地擠眉弄眼。屋子爆開了笑聲。

  我感受到觀眾的熱切矚目一如擁抱。每一個姿勢每一句臺詞,都引來台下的哄堂大笑。如果不是別的演員急於上舞臺軋上一角,把我們趕到後臺兩翼,我們倆再逗樂個把鐘頭,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群眾站立熱烈鼓掌。這可不是小鎮看野台戲的下巴佬,這是老巴黎客,在為雷利歐和弗雷妮亞歡呼呀!

  在舞臺旁邊的陰影下,我昏昏陶陶幾乎要昏倒。那瞬間,除了記得觀眾的專注眼神,似乎比舞臺燈光更炫耀以外,我什麼也看不到。我一心一意想再回到台前,我緊抓並親吻弗雷妮亞,她也以熱烈的吻回報。

  年老的經理瑞諾把她推開了。

  「好了,黎斯特——」他好像想到什麼似地說:「好啦,你的確幹出了一次漂亮活兒,從今以後,你可以正式參加演出了。」

  在我正樂得要大叫大跳之前,一半以上的團員突然圍上來,女演員之一的露琪娜大聲說:「不,你不能僅僅讓他正式參加演出。他是杜登波大道上最最英俊的演員,你要正正經經雇用他,合合理理地付他錢,而去他也不該再碰掃把抹布,做雜物啦!」

  我嚇壞了,我的演藝生涯剛開始,無非就要畫下句號?出乎意料的,老瑞諾同意了她所說的一切條件。

  被認為英俊我當然受寵若驚。早些年前我也已經瞭解,要飾演浪漫情人雷利歐,演員勢必要具有相當的氣質於風度;一個於生俱來的紈絝子弟,自然是如假包換的最佳雷利歐人選嘍!

  倘若我企盼巴黎的觀眾進一步注意我,倘若我企盼他們在法國劇院對我品頭論足;我便不能以出身侯爵之家,舞臺上腰身一變成金髮天使為滿足。我必須成為一個真正的偉大演員,而這也正是我下定決心要付諸實現的事。

  那天晚上,尼古拉斯和我以巨量的酒來做慶祝,我們把整團人也找來閣樓上。我尚攀爬滑流的屋頂,張開雙手擁抱巴黎;然後尼古拉斯在窗前拉琴,直到鄰居全被我們吵醒為止。

  音樂眩惑迷人,被吵醒的人卻在小巷裡大聲咆哮,用力敲打鍋鍋盆盆;我們置之不理,只是載歌載舞好像身在女巫廣場。得意忘形之餘,我幾乎摔落窗沿之外。

  翌日,手攜酒瓶,在陽光明亮而臭氣滿溢的聖嬰公墓,找到意大利代書,將前晚的故事全盤托出,看代書寫好信並隨即將信寄去給母親。我渴望擁抱街上每個行人。我是雷利歐,我是個演員。

  九月,我的名字已出現在傳單上,我把傳單也寄一份給母親。

  我們演的戲已非老意大利喜劇了。我們的新戲是一部名劇作家的詼諧劇,由於作家集體罷工,這部戲因而不能在法國劇院公演。

  我們不能明說作品何人所寫,但戲迷都直到他是誰。每晚,老瑞諾的裡斯本劇場,觀眾有一半以上是宮廷中人。

  我每一飾演難主角,演的是個年輕的戀人,類似雷利歐的角色。他的戲其實比主角更容易討好;以至於當我出場亮相,總是格外搶戲。尼古拉斯教我臺詞,經常嚴責我每一下工夫苦念苦記。演出第四天,劇作家還特別為我加重了戲的份量。

  尼克也有屬他的個人間奏曲時段。他演奏了莫紮特輕盈的小奏鳴曲,在他演奏時,劇場觀眾都屏息聆賞。甚至他的同學朋友也恢復了交往。我們更開始受邀於私人舞會。每隔數日,我總會有信寄給母親;有一天,我寄了一份英文《觀察報》的剪報給她,剪報中對我們的小劇相當讚賞,還特別指出戲中的金髮浪子,在第三第四幕戲裡,不知偷了多少少女觀眾的芳心。當然,我看不懂剪報,然而給我剪報的紳士指這是讚美的話,尼古拉斯也作了相同的保證。

  秋涼時分,我穿著腥紅色毛皮披風上舞臺。如此惹眼服飾,縱使坐在最後一排的半盲觀眾,也會眼睛一亮。我的化妝技術進步了,懂得利用陰影來加強臉上的輪廓;我的眼睛畫有黑圈,嘴也紅了一點,看上去顯得即溫文卻又佻達。我開始接到女士寫來的情書。

  每天早晨,尼古拉斯跟一位意大利名家學音樂。我們仍有足夠的錢,享受美酒美食和燃料暖氣的花費。母親一星期寄兩次信來,她表示身體情況在好轉之中,咳嗽也每一去年冬天那麼嚴重,痛苦減輕了很多。只是兩家的父親,都正式宣告脫離父子關係,連我們的名字也都絕口不提。

  我們太興奮了,對此類小事根本不予理會。然而我的黑暗驚恐——那個「致命性病疫」,在寒冷天氣裡,侵襲作祟的次數日見頻繁。

  巴黎的寒冷特別難過,荒山僻野在峭寒時擁有的乾爽潔淨,一點兒也見不到。窮人一臉饑色,在門口發抖徘徊,未鋪設好的彎曲街道到處污穢泥漿。眼前滿是赤腳受凍的小孩,更多的棄令人觸目驚心。對能擁有皮毛披風,我更加感激而快樂。當我們出外時,我總以披風緊裹我們兩人,碰到下雨下雪時,更是緊緊相擁而行。

  冷也罷不冷也罷,這段時日的幸福已無庸誇張,生活正如我希望的美好。我知道自己已非瑞諾小劇場的池中之物,每一個人也都這麼說的。我夢想自己站上大舞臺,參加倫敦,意大利甚至美國的名劇團巡迴公演。我一點也不急,我的福杯已經滿溢!

  十月中,巴黎已開始結冰了。我逐漸注意到,觀眾之間有一張奇特的臉經常出現;見到這張臉時,我不禁分心,有時甚至忘記自己的表演。當我想仔細看個分明時,臉卻消失不見,好像一切不過只是我的想像罷了。一連兩個星期以來,相同的情況屢現,最後我終於跟尼克提起。

  談這件事時,我覺得自己即笨,口齒也不伶俐。

  「那邊老是有人在注視我。」我開了口。

  「每個人都盯著你瞧——」尼克說:「這不正是你的願望嗎?」

  那天晚上,他一直悶悶不樂,口吻不免也尖銳了些。

  稍早升火時,他提及他的小提琴琴藝再也無法更上層樓,儘管他的聽覺於技巧不差,音樂之中仍有太多他不能掌握的東西。他表示我則將能成為偉大演員,這是確切無疑的。我指出他胡說八道,內心深處卻不免浮上陰影。我記起母親所說,他年紀太大已學不好提琴的話。

  尼克強調並非妒嫉,只不過難免感到有些不快樂罷了。

  我決定丟開神秘之臉的事,設法找話來鼓勵他。我提醒他,他的琴聲能引起觀眾的激情,當他拉琴之際,連後臺的演員,也群起聆賞玩味不已。他無疑具有不可否認的才華。

  「但是我想成為一個偉大的小提琴家呀!」他說:「偏偏我的夢想恐怕永難實現。在家裡時倒還好,至少我能欺騙自己,總有一天我會美夢成真。」

  「你不能現在半途而廢!」我說道。

  「黎斯特,我們敞開來談吧!」他說:「對你,情勢的發展很順利,你劍及履及而心想事成。我明瞭你在家裡受了許多的苦,縱使如此,當你把心一橫,不達目的你絕不干休。記得嗎,你下決心那天,我們隨即離家前往巴黎而來。」

  「到巴黎來你不後悔的,對不對?」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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