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二


  我知道這不會過去。在那刻,沒有任何事能讓我忘卻悲苦於驚恐。只有對音樂,我覺得心懷難以言宣的感激,在如此恐怖惶惑之中,至少還存在這麼美妙之物,我豈能不心懷感恩?

  你什麼也不瞭解,什麼也不能改變,但你卻能擁有美好的音樂。當我看到村裡的小孩跳舞,我也由衷禮贊。看到他們舉手彎膝,他們的身軀隨著所唱之歌擺動,我泫然而泣。

  我走進教堂,倚牆而跪。注視那些古老的神像,神像精雕細琢的手指、鼻子、耳朵!神像臉上的表情於服裝上的深褶。令我忍不住泫然落淚。

  至少,我們還擁有這麼美麗,這麼美好的事物。

  然而自然界對我卻不再美好,荒野中一棵傲然獨立的大樹,讓我發抖而想大叫。

  讓果園充滿音樂吧,讓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這一切絕不會過去,真的!

  是什麼原因造成我的失神?是最後那次飲酒談天嗎?是母親告訴我她乃垂死的人嗎?是為了那些被殺的狼嗎?還是女巫廣場的想像,對我下了咒語?

  我不明白。或許我受了某種感應,首先只依稀是個年頭,然後卻變成真實。我猜可能是魔由心生,只是魔鬼真會不請自來嗎?

  當然,苦惱折磨漸趨緩和。對我而言,天卻不再如從前那麼碧藍;我的意思是說世界從此不一樣了,在微妙的歡樂背後,是陰影幢幢,是軟弱絕望的無力感。

  也許它只是一種預感,不過我不認為如此,它更富有實質性,何況老實說,我根本也不相信什麼預感。

  話題且轉回故事本身吧!

  在這些悲慘的日子裡,我遠離了母親。我無意跟她說及有關死亡於混亂的怪誕意念。但是她從別人處得知我理性喪失之情況。

  在受難節第一個星期天晚上,母親又出現在我的房裡。

  我獨處室內。家人已全往村子裡去參加日落後的大營火慶典。這是每年此日的重要習俗於儀式。

  我一向討厭這種慶典。它似乎總含有鬼魅之氣——火焰喧鬧,載歌載舞,農人高舉火把,嘴裡哼念奇異而單調的詩歌,在果園繞行巡走。

  慶典源自早期一位修士的規劃。這位被視做異教徒的修士,早已為村民趕走,但是農人卻保留了這個古老習俗。儀典之舉行,乃為祈求風調雨順五轂豐收等等。在這種場合,我覺得其中有更多的男女,他們就像當年燒死的女巫的人群。

  以我此刻的心境,它正意味著恐怖。我坐在室內火爐邊,極力不去張望窗外的熊熊火光;然而,想看念頭頭之強烈,卻令我驚疑不已。

  母親進來了。她關上門,告訴我她需要於我好好談話。她的神情十分溫柔。

  「是因為我的垂死,造成你的失神嗎?」她問道:「告訴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裡。」

  她輕吻我。頭髮披散,穿著褪色長袍的她,看上去十分虛弱。我不忍看到她的白髮,她卻渴望知道詳情。

  我傾訴了一切——包括不明白的部分,告訴她客棧裡發生的種種。只是,我儘量不多傳達那種恐怖感,那種詭異的邏輯性,我儘量讓說詞不那麼絕對極端。

  聽完之後她說:「你是這麼一個鬥士,孩子,你從來不肯聽從天命。縱然這是所有人類的命運,你仍不甘順從接受吧?」

  「不甘心。」我愁苦地回答。

  「我就愛你這一點。」她說道:「當你在小客棧的小房間裡喝酒時,難免會對人生疑慮困惑;然後你就會大怒,正如你大怒而反抗其它事物一般。」

  明知母親不是譴責,我卻不自禁號啕大哭。母親掏出手絹,從中拿出一些金幣來。

  「你會恢復的。」她說:「目下,死亡之懼暫時弄糟你的生活,如此而已。然而生比死更是重要,不久你就會體認此點。現在聽我說,醫生和村裡相當懂得醫術的老婦,他們都同意我已時日不多——」

  「別說了,母親。」說完,我意識到自己的自私,話卻已收不回來。「這一次不許再有什麼禮物,把錢收回去吧!」

  「坐下。」她指著火爐邊的凳子說,我勉強坐了下去,她坐到我的身邊。

  「我曉得你和尼古拉斯商量過出走的事。」她開口說道。

  「我不會走的,母親——」

  「什麼,非等我死不可?」

  我沒有回話。內心愴痛陰鬱,張惶失措,又不知如何傳達真確的感受。在我眼前的女人,臉宛如蒙上一層面紗,此刻隨一息猶存,不久卻將香消玉殞,不僅身體腐敗爛掉,一縷芳魂更將在地獄盤旋失落。可歎她一生的受苦乃至生命終結,只不過是一場無謂的虛空。

  遠離的村莊,依稀傳來村人的吟詠喃喃。

  「我要你去巴黎,黎斯特。」她說道:「我要你拿這些錢——這是來自我自己家的全部僅餘。當我的時刻來到,我希望知道你身在巴黎,否則,我會死不瞑目。」

  我大吃一驚。多年前我從意大利劇團被帶回時,她備受打擊的表情在記憶中閃現。我審視她好一會兒。她勸誘的語調像是在生氣一樣。

  「死亡的來臨已夠讓我嚇壞了。」她說道,聲音幾近乾澀:「如果垂死之際,我不確知你人已在巴黎,你已尋得自由,我警告你,我會急瘋的。」

  我以眼神質疑又祈求著說:你真的這麼想嗎?母親?

  「我強留在你身邊,跟你父親一樣居心不良。」她回答:「不是為了家族自尊而是為了一己之私。如今我要稍做補償。我要看到你的離去,我不在乎你到巴黎後做什麼;你唱歌,尼古拉斯拉琴也罷;你在聖哲曼市集表演翻跟頭也罷;去吧,去做你想做也將全力以赴的事!」

  我的手臂抱著她,起初,她僵立著;然後她軟弱而融化似地緊靠著我。在她感情一無保留的刹那,我多少瞭解她一向仰制的緣故。她哭泣了,這也是前所未見的。淒苦之中,我深深喜愛這一刻,又為自己的喜愛而慚愧。但是我不讓她離開,緊緊抱住她,無視以往的禁忌一再的親吻著她。那一刻裡,我們如一體兩面地相擁相親著。

  漸漸的,她冷靜下來。她覺得話已說分明,所以緩慢卻堅定的推開了我。

  她仍然留下來說了許多話,說了一些我從來不詳知的事。譬如她總是目視著我出門打獵,內心感到不可思議的歡欣;當我怒詰父親于哥哥,為什麼我們的生活非得一成不變時,她更感到類似的愉悅。她以近乎詭異的方式,談及她儼然視我為她解剖中秘密的一部分,甚至視我為她的器官組織,這是一般女人少有的感覺。

  「你是我嚮往的鬚眉之身。」她說:「所以我把你留下來,唯恐生活當中失去你的存在。如今把你送走,是我老早就該做的事。」

  她的話嚇了我一跳。我從來沒有想到女人會有此感受,而去會明確地說了出來。

  「尼古拉斯的父親知道你們出走的構想。」她又說:「客棧主人聽到你們在討論。所以最重要的是你們要馬上離開,趁著黎明之前搭驛車走吧,一到巴黎立刻給我寫信。在聖哲曼市場附近的聖嬰公墓,有人可以專門幫忙寫信。找一個會寫意大利信的人,那麼你的信,除我以外就沒有別人看懂了。」

  她離開了我的房間,我幾乎不相信剛發生的事。我呆呆站立許久,瞪著眼前的床和草墊;瞪著兩件外套和紅色披風,還有爐邊的那雙皮鞋;瞪著窗子小縫隙外,我熟知的大片黝黑山叢。在那珍貴的一刻,我內心的黑暗和陰悒已一掃而空。

  我沖向樓梯,沖下山到村裡去。我要找到尼古拉斯,告訴他我們要去巴黎。我們將出發,這回再沒有人能阻止我們。

  尼古拉斯和家人一起在觀看營火。一看到我,他立刻過來用手環抱我的脖子。我攬住他的腰,把他拉開,遠離人群和大火,我們走向草原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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