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如果我真變成浪人——」我答道:「我刻意這麼告訴你,我絕不會留在附近殺害小孩,我會跑離這個不幸污穢小鎮,這個仍然以燒死女巫來嚇唬小孩的地方;我會出發前往巴黎,不見巴黎城牆誓不罷休。」

  「然則,你將發現巴黎也是可悲的污穢之地。」他說道:「那裡,他們在沙岸區的民眾之前,公然以刑車砍斷盜賊的骨頭。」

  「不——」我說:「我將看到一個光輝的城市,在那裡,了不起的觀念,孕育在一般平民腦海裡,這些概念的實現,得以照亮世界最黑暗的角落。」

  「唉,你是天生的夢想家呀!」他說著,神情極為愉悅,當他微笑時,他真不止是普通的俊帥呢!

  「我將認識一堆如你的人——」我繼續說:「他們也有你的敏捷思維和銳利辭鋒。我們一起在咖啡屋喝酒,一起槍舌戰熱烈爭論,我們將在餘生之年,快樂地高談闊論著。」

  他用手環繞我的脖子輕輕親我。我們是如此薰染陶醉,連桌子都快受不了我們啦!

  「我的領主——狼煞星!」他低語著。

  當第三瓶酒送來時,我開始談起我的生活,做了前所未有的傾訴;我每天騎馬上山,騎往遠離絕對看不見古堡尖塔的山嶺;馳向遠離耕地以外的叢林僻野,在那裡似乎鬼魂出沒,陰影幢幢!

  我跟他一樣地侃侃而談。我們談到心裡深處的千百種感受,彼此不同的秘密於孤寂。我們的交談,在本質上,和我于母親難得的交談內容相似,我們敘述到自己的渴慕於不滿足,我們屢屢相互熱烈的契合作答,如:「對,對」、「絕對正確」、「我完全瞭解你的意思」和「是呀,所以你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忍受了」等等,等等。

  又叫了一瓶酒,又添了新爐火。我懇求尼古拉斯為我拉小提琴。他立刻沖回家去取琴來。

  時已近黃昏,陽光斜照窗子,火燒得很旺,我們熏然欲醉,卻什麼晚餐也還沒點。只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躺在小床草墊上,以手支頭,我看著他取出了樂器。

  他把小提琴擺在肩上,一邊調整弦軸一邊開始拔彈。

  然後他舉起琴弓用力觸弦,拉出第一個音符來。

  我躍起身,背靠著牆緊盯住他,簡直不相信是自己聽見的聲音。

  他很快融進音樂裡,小提琴的琴聲音色,在他手裡顯得悸動而透明。他雙目緊閉,下扭向一邊,使得嘴看起來有些變形。最讓我震撼的是,他的整個身軀似已陷進樂曲之中,他的靈魂也恍如擠進樂器裡面。

  我從來不知道音樂刻意如此。旋律那麼純自然,然而強烈有力、熱情洋溢的明亮音色,卻從他用力鋸拉的絲弦流瀉而出。他演奏的是莫紮特的作品,那種輕快,飛躍,於純然可愛的音符,也正是莫紮特創作下的音樂特色。

  音樂演完時,我依然呆呆盯著他,雙手抓緊我的頭。

  「爵爺,怎麼回事啦?」他幾乎手足並措地說著。我站起來,手臂環繞著他;先親他的面頰,又親起小提琴來。

  「別再稱我爵爺。」我說道:「叫我名字!」撲向床,臉埋進雙手裡哭了起來。而一旦哭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坐在我身邊,擁抱我並問我為什麼哭?雖然我哽咽得說不出話,卻刻意感受到他的不勝欣喜,因為他的演奏帶給我如此強烈的影響。他的冷嘲熱諷於怨恨苦澀,完全消逝無蹤了。

  那天晚上是他帶我回家的。

  翌日清晨,我站在他父親商店那條蜿蜒石頭路上,往他的窗子丟小石頭。

  當他伸出頭時,我說:「要不要下來繼續我們的聊天?」

  從此,當我不去狩獵,我的生活便是和尼古拉斯混於聊天。

  春天姍姍來臨,叢山層層疊翠,蘋果園枝頭抽芽冒綠。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離。

  我們在岩石斜坡上散步,攜帶麵包於酒,坐在陽光下的草地,偶爾往南邊的老修道院廢墟漫遊。有時我們躲在我的房間或爬上古堡城裡;有時也回到小客棧溫暖小房間。尤其是我們喝得太多,聊得太大聲,怕吵到別人的時候。

  一星期過了又一星期,我們披肝瀝膽無所不談。尼古拉斯談到他在學校的生活,早期的失望,還有他認識於愛戀的人。

  我則談起痛苦的往事,最後更談到隨著意大利劇團離家出走的羞辱插曲。

  那是在小客棧的一個晚上,我們一如往常的暢飲。每回飲到半酣,心情恍惚美妙,凡事俱皆合理,我們稱之為「黃金時刻」。我們總儘量延長這段時間,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總有一個無奈承認說:「不能再這麼聊下去了,我想黃金時刻已飛逝而去。」

  在那個晚上,望著窗外照耀山間的明月,我指出但凡黃金時刻存在,縱然我們不在巴黎,不能在歌劇院或劇場等待帳幕徐徐升起,我們的日子總還差強人意。

  「你和巴黎的劇院——」他對我說:「不管我們談到什麼,你最後總不免扯到劇院于演員上面——」

  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滿信賴,即使酒意已濃,他所穿的豔紅色天鵝絨巴黎式禮服外套,也一逕整潔光鮮。

  「男女演員能共同塑造魔術之境——」我說道:「在舞臺上,他們虛構,他們杜撰,他們使故事栩栩如生。」

  「你應該在舞臺燈光強烈照明下,仔細看看他們濃妝豔抹的臉,汗水淋漓的樣子。」他答道。

  「哎,你又來了。」我反駁著:「你——別忘了你曾經為了演奏小提琴,放棄過一切呢!」

  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眼神有點奇怪,似乎他已厭倦於自我掙扎。

  「不錯,事實是如此。」他承認著。

  即使整個村落全都知道這場父子間的戰爭,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學校去。

  「當你拉琴時,你締造屬￿你的生命!」我說道:「你從無創造了有,美好的事物因你而產生;對我而言,這太有福氣了。」

  「我於親締造出音樂,而這讓我感到快樂,如此而已。」他回答:「這有什麼美好於福氣可言?」

  當他語帶嘲諷時,我總一笑置之。

  「這些年來,生活在我周圍的人,即無任何創造,也從不思改變。」我說:「演員和音樂家卻不一樣,我視他們為聖人。」

  「聖人?」他望著我:「福氣?美好?黎斯特,你這些用詞讓我好生困惑。」

  我微笑著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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