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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本人也曾向我表現出各種相反的品質,我以同樣的熱心進行加工,以便得出相反的但也是罕見的解決辦法。

  我在上面說過,他的優雅是衡量一種行為的惟一尺度。我並不自相矛盾,公開承認自己選擇了叛逆。背叛可能是一種美麗、高雅的舉動,它由剛健的力量和優雅的風度構成。我斷然放棄崇高的觀念,因為這種崇高的觀念只求一種和諧的形式而排斥一種更隱秘的無形的美,然而這種美必須在被譴責的行為和事物中方能暴露出來。如果我高喊:「背叛是美麗的!」沒有人會產生誤解,沒有人會無恥地認為——裝模作樣地認為——我要說的這些情況裡,是當背叛使善舉得以實現時,背叛才變得必要和崇高了。

  我談論的是卑鄙的背叛。是任何慷慨陳詞都無法辯解的背叛。是那種偷偷摸摸、卑躬屈節、由最不高尚的情感諸如嫉妒、仇恨(儘管有一種道德竟敢把仇恨列入高尚情操的範疇)、貪婪引起的背叛。因而,叛徒只須意識到自己在背叛,心甘情願這麼做,而且善於扯斷人與人之間相愛的紐帶就行了。要得到美,愛就必不可少。而殘酷把愛打得粉碎。

  罪犯如果有勇氣——且聽我說下去——他必然下決心將罪就罪成為罪過造就的罪人,他要找到一種辯解之詞易如反掌,不然的話,他如何活下去?他從自尊中提取辯詞。(請注意自尊和憤怒一樣有非凡的言語創造力。)他被自尊關閉在羞辱的暗室之中,自尊一詞是指膽大包天自由的表現。他把自己包藏在羞辱裡面,浸泡在自己的唾液之中,吐絲作繭,這絲就是他的自尊。這件衣服並不是天然的。罪犯織繭以保護自己,並染以紫紅的色彩美化自己。

  沒有無罪的自尊。既然自尊是膽大包天的自由——明亮之星撒旦與上帝唇槍舌戰——既然自尊是我的罪惡頂天立地最合適的大衣,而且又是用我的罪惡編織而成的,那麼我願意成為罪犯。犯罪鼓勵獨特性(摧毀混雜性),如果罪犯鐵了心(因為犯一次罪是不夠格的,必須當之無愧,總算沒有白犯一次罪),他就把自己的鐵石心腸高放在孤獨的基座上。孤獨並不是別人奉送給我的,而是我自己贏來的。思美之心把我引向孤獨。我要在美中確定我的角色,劃定我的邊界,從魚龍混雜狀態中走出來,自己支配自己。

  正因為我是一個被人撿去的棄兒,我才擁有孤獨的童年和青春年華;正因為我是一個小偷,我才相信小偷職業的獨特性。我常想,我是一個例外的怪異。事實上,我當小偷的愛好和行為與我的同性戀情結有關,追根溯源蓋出於同性戀,正是同性戀把我軟禁在一種反常的孤獨之中。當我發現偷盜已經發展到氾濫成災的程度時。不禁大驚失色。我已經陷入平庸的深淵之中。

  為了擺脫平庸,我只需要以小偷的命運為榮,只需要我願意去幹就行了。大家一看便知道這是連傻瓜都會發笑的奇談怪論。不是有人說我是一個壞小偷嗎?這有什麼關係!小偷一詞確指其主要活動是偷盜的人。當他被稱為小偷時,明確的定位將一切非小偷的東西統統排除在外了。小偷也就被簡單化了。詩就孕育在他對自己的小偷品格的最大感悟上。對別的品格的感悟,如果也能基本上達到為您命名的程度,那麼這種感悟也一樣可以是詩。然而,的確不錯,對我獨特性的感悟是由與社會格格不入的活動來命名的,那就是偷盜。

  無疑,罪犯為自己能成為罪犯而感到驕傲,他的獨特性應歸功於社會。但他必須先擁有這種獨特性,然後社會才會承認,並由此給他定罪。我是想與社會對抗,但在之前社會已經給我判了罪。事實上,小偷受到的懲罰不如頑固不化的敵人厲害,因為社會害怕其獨立的精神。於是,社會包容了這種獨特性,但這種獨特性勢必要同社會進行抗爭,成為插入社會肋部的一把刀子,釀成社會的一種心病——混亂——留下一道傷口,社會本身怕流的鮮血卻從這道傷口流出。如果我不能擁有最輝煌的命運,那麼,我就要最悲慘的命運。並非為了離群索居,稱孤道寡,而是為了從一種稀有的題材中提煉出一部嶄新的作品。

  既不在蒙馬特爾高地,也不是在香榭麗舍大街,有一天,我卻在聖多昂和居伊不期而遇。只見他肮髒不堪,穿著破衣爛衫,滿身污垢。他獨自站在一群顧客中間,他們比起賣主來就更窮酸更肮髒了。他正拍賣一對床單,無疑是從某個旅館客房裡偷出來的。(我也曾自找苦吃,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包袱,弄得我的形象和行動極其可笑:腋下夾著好幾本書,使得我的胳膊動彈不得;腰上纏著床單、被毯,弄得我臃腫不堪,活像一個大胖子;再加上大腿上掛把雨傘,袖子上別滿了勳章、紀念章……)他愁眉不展。當時紮瓦陪伴著我。我們立刻認出了對方。我說:

  「是你呀,居伊?」

  我不知道他在我臉上看出了什麼名堂,只見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可怕。

  「行了,別煩我了!」

  「聽我說……」

  他立刻把兩條床單搭在前臂上,擺出櫥窗模特展示布料的高貴姿態。他歪了歪頭,似乎是為了加重語氣,說道:

  「把我忘了吧!」

  「可是……」

  「老夥計,把我忘了吧!」

  他羞辱交加,口乾舌燥,竟沒有足夠的唾液來多說一句話。紮瓦和我只好繼續趕路。

  為了在自己內心重新找回——通過否定自己是盜賊的動作或恨不能把盜賊一舉摧毀的動作——富有魅力的盜賊(其用心和技巧著實讓我著迷)的感覺,莫裡斯·R發明了許多對付盜賊的竅門並付之實施。他的心靈手巧證明了他的怪癖,表明他心中正暗暗(也許他自己並未覺察)追求邪惡的尾巴。他用精妙的裝置把房子裝修一番:在窗戶護欄上安上一塊金屬板,通上高壓電,配置了警鈴系統,所有的門都安裝上複雜的防盜鎖,如此等等。他並沒有什麼東西要保護,但通過這些辦法,他與壞蛋們靈活而奸詐的頭腦經常保持著接觸。

  上帝:我內心的法庭。

  神聖性:與上帝結合。

  只有法庭休庭時神聖性才成其神聖性,也就是說無所謂審判者與被審判者之分。

  法庭裁決善與惡。它宣讀判決書,併科以刑罰。

  我不會既當法官又當被告了。

  相愛中的年輕人費盡心機追求淫蕩刺激,似乎因為發現淫蕩的想像力過於貧乏,淫蕩手段就越顯得離奇刺激,激發淫蕩的愛也就越發深切。勒內用他老婆的東西把葡萄搗爛,然後同她分享,把葡萄醬吃掉。偶爾也送給他的朋友們享用,朋友們無不驚訝,竟有人送來如此怪味的果醬。他還在自己的把柄上塗抹奶油巧克力。

  「我老婆她嘴可饞了。」他說。

  勒內問我是否認識一些男色鬼,可以讓他搜刮一番。

  「不要你的相好,絕對不要。你的夥伴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我考慮了幾分鐘,最後想到了皮埃爾·W,紮瓦曾在他家裡住過幾天。

  皮埃爾·W,一個老同性戀者(50歲),謝頂,做作,戴著不銹鋼腳架眼鏡。

  「要做愛時,他就把眼鏡擱到床頭櫃上。」紮瓦對我說,他是在藍色海岸遇見那傢伙的。

  有一天,出於好玩,我問紮瓦喜歡不喜歡皮埃爾·W。

  「你愛他,你老實交代。」

  「你瘋了!我不愛他。不過,他倒是一個好夥伴。」

  「你很在乎他?」

  「那是呀,他養活我。他甚至給我寄錢。」

  他說這話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又問他:

  「在皮埃爾·W家裡難道就沒有什麼東西可撈的嗎?」

  「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有一隻金表。」

  「沒別的了?」

  「可能還有點錢,不過得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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