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一四


  一些過路男女一齊圍攏過來。我們被包圍得水泄不通。看來非打一架不可。一個小青年公開挑撥史蒂利達諾說:

  「你要不是孬種,就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三個流氓合計了半天,準備大打出手,鬧它個天翻地覆。他們當然不想平息衝突不了了之,而是為投入鬥毆摩拳擦掌。其他西班牙人及其朋友們也為三個流氓撐腰打氣。史蒂利達諾感到大難臨頭。他也不在乎我在現場。只聽他說:

  「怎麼,夥計們,難道你們要同一個殘疾人打架?」

  說著,他向他們伸出那只斷手。事情就了結得那麼簡單,那麼樸實無華,以致在我的眼裡,這種丟人現眼的拙劣表演非但沒有使我對史蒂利達諾感到噁心,反而肅然起敬。他退出糾紛,並沒有遭受噓聲侮辱,卻引起正直觀眾低聲抱怨,他們目睹了近在眼前的人生悲慘。史蒂利達諾慢慢後退,只用斷手護在胸前,以防不測。喪失的斷手同王室的標誌、判官之手一樣真實管用,行之有效。

  同性戀者之間彼此都叫別人卡洛琳,他也不在乎了,成群結隊地走在一起,在一個毀壞了公共小便池舊地集合。1933年發生騷亂時,暴民們拔除了一處最肮髒也是最寶貴的去處。它靠近碼頭和兵營,成千上萬士兵的熱尿把便池的鐵板腐蝕得鏽跡斑斑。當公共便池的死訊被證實後,卡洛琳姐妹們——不是全體,而是選派代表鄭重其事地組成代表團——個個披頭巾,罩面紗,穿絲裙,上套束腰上衣,來到現場獻上紅玫瑰花環,花環上蒙著黑紗。

  遊行隊伍從帕拉勒洛街出發,穿過聖保羅大街,下到蘭布拉斯大道,直到哥倫布塑像廣場。當時同性戀者可能有三十多人,時間是早上8點鐘,太陽剛剛升起。我看著他們過去。我在遠處用目光陪伴他們遊行。我知道,我應當屬￿他們的行列,不僅因為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而且也因為他們尖尖的嗓音,他們的搖旗呐喊,他們的過激舉動,在我看來,無非是要衝破世俗蔑視的圍困。卡洛琳姐妹個個都身材高大。她們是恥辱女神的女兒。

  隊伍來到碼頭後,向右拐朝兵營方向走去,她們在被毀的公共便池鐵柱和擋板的破銅爛鐵堆上安放了鮮花。

  我沒有加入遊行隊伍。我置身于看熱鬧的人群中,大家對此舉不無嘲諷,但心懷寬容,開開心而已。佩德羅大大方方地承認,他的眼睫毛是假的,卡洛琳一幫姐妹全有這種裝備。

  可是,史蒂利達諾由於拒絕我的歡愛而成了貞潔和冷淡無情的象徵。他是否經常吻抱妓女我並不清楚。在我們床上,當他躺下的時候,總是害羞地用襯衫的一角巧妙地掩蓋著大腿之間的部位,我根本無法看到他的性器官是什麼樣子。甚至他好色的行為、純潔的容貌都在懲罰他。他成了冷飲代理商。我真想任黑人獸性最有力最高壓的蹂躪,以便我對史蒂利達諾的愛得以一脈相承,在我身上,性欲的地位高於一切,因此我才敢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出盡了醜,丟盡了臉。

  我經常同他一起來到卡裡奧拉街閒逛。直到此付,他還沒有利用我掙錢的念頭。後來,我把在公共便池裡從男人們身上掙來的所有比塞塔通通交給了史蒂利達諾,他當即決定我就在克裡奧拉繼續幹下去。

  「你要我打扮成花枝招展的騷女人不成?」我嘀咕著發牢騷。

  我豈不可以大膽地穿著金光閃閃的短裙,依偎在他那強健的肩頭,從卡門街到梅迪奧達街招搖過市,肆無忌憚地拉客?除了外國海員,誰也不會大驚小怪,但不論是史蒂利達諾還是我自己,我們都不會挑選裙子和髮型,因為這需要有鑒賞力。我們也許因此就拉倒了。但我與佩德羅畢竟有一段瓜葛,他穿衣打扮時無可奈何的唉聲歎氣,我記得仍很清楚。

  「我一看滿屋掛著的假行頭,花裡胡哨,俗不可耐,心裡就感到一陣悲哀!我好像進入一間聖器(生氣)室,還要冠冕堂皇念一通悼辭。全是狗教士的酸臭味、聖香、尿臊、吊死鬼!我捫心自問,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跟豬下水混在一起!」

  「難道我缺的是這些東西?我甚至可能還要求助於我的男人,幫我裁,幫我縫這些破爛。我還得戴上一個甚至好幾個發結。」

  我驚恐萬狀,似乎看到我打扮成大包萊,菜葉不是綾羅綢緞,而是荒淫無恥的牛腸衣。

  「這是一個皺眉頭的發結,」我內心不無調侃地自言自語。「是一個老眉頭(黴頭)。一個皺結,一個小倒黴蛋!別在什麼髮型上?別在假髮上還是我肮髒的鬈髮上?」

  談到我的衣著,我知道我穿得很樸素,甚至很卑賤。若要擺脫困境,惟一的辦法就是搞一身奇裝異服,荒誕絕倫。不過,我還是做了一個美夢,縫了一朵布玫瑰。我把它佩戴在我的連衣裙上,與史蒂利達諾的葡萄串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在安特衛普重新見到了史蒂利達諾,大約過了好長時間,我對他舊話重提,談起隱藏在他褲襠裡的那串假葡萄。他順便告訴我說,有一位西班牙妓女,就在她的裙子上別有一朵布做的玫瑰花,高度與假葡萄串不相上下。

  「為了取代那朵已經丟失的花。」他對我如是說。)

  在佩德羅的房間裡,我看了看各種各樣的衣裙,心情高興不起來。最後,他給我留下幾位女士的地址,她們不外乎是經營服裝的商人,說我可以在她們那裡買到合身的裙袍。

  「花花腸子花衣裳,你是得包裝一下,讓。」

  我一聽到腸子腸衣就噁心,說起衣裳就聯想到腸衣,畜生肚子裡裹包糞便的那層油膩膩的薄內衣。當時史蒂利達諾不幹,很可能他的朋友的想法傷害了他,男扮女裝像什麼話。

  「沒有必要嘛,」他說,「你會有別的辦法勾引客人的。」

  唉!克裡奧拉的老闆非要我裝成純情小姐。

  當小姐!

  我就是小姐

  我扭著腰肢……

  我因此體會到,要走向光明,根除羞恥的禍根,真是談何容易。有一次,經過喬裝打扮,我有幸同佩德羅一起抛頭露面,招搖過市。一天晚上,我來了,我們受到一群法國軍官的邀請。在他們桌子邊,坐著一位50歲上下的女士。她客氣地對我笑了笑,露出寬容的神情,但她終於忍耐不住了,開始向我問話:

  「你喜歡男人?」

  「是的,夫人。」

  「這毛病……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沒有扇她一個耳光,但我已氣得語無倫次,我從她那裡終於明白了我為何憤怒,為何羞恥。為解我心頭之恨,我當夜行動,洗劫了一個軍官的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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