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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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利達諾很英俊,很強壯,在類似男人聚會時少不了他的席位。決定男子漢的威望同樣要看肌肉是否發達,看是否瞭解手槍的脾氣。在史蒂利達諾的衣領上,那只蝨子(幸虧在場的男人們沒看見),並非一個迷糊的小污點,它在動,在機警地、惶惶不安地轉移,仿佛跑遍並測量過屬它自己的領地——毋寧說是它的天地。但蝨子並不僅僅是在它自己家裡走動,而是在史蒂利達諾的領子上。這就表明,史蒂利達諾最終不過是從蝨子窩出來的下九流,儘管他身上穿著絲綢襯衫,灑了科倫香水。我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頭髮太長太髒,剪得亂七八糟,緊壓著脖子。 「如果蝨子繼續爬下去,它就要向他的袖子進發,甚至掉進他的杯裡。那些傢伙會看見的……」 我情意綿綿,把頭靠在史蒂利達諾的肩上,手也漸漸摸向他的衣領,但我還來不及完成我的動作,史蒂利達諾就聳了聳肩,擺脫了我的撫摸,然而小蟲子卻繼續它的丈量行動。有一個皮加爾賭徒,據說與國際偷渡婦女集團有聯繫,他若有發現地說: 「有一個美人讓你升級了嘛。」 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不過並沒有漏空賭牌)史蒂利達諾,他立刻扭轉脖子,終於看到了那丑類。 「是你把它們帶來的吧?」他一邊對我說,一邊把蝨子撚死。 「幹嗎說我呀?」 「我說你就是你。」 他的聲調極其霸道,不容分辯,但他的眼睛在微笑。賭徒們繼續賭牌。 也就在同一天,史蒂利達諾告訴我,佩佩剛被捕,已被關進蒙特惠奇監獄。 「你怎麼知道?」 「報紙登了。」 「會判什麼罪?」 「無期徒刑。」 我們對此沒有多加評論。 我撰寫的這部日記並不是一本消遣文學。隨著寫作的進展,往日生活紛至遝來向我出謀獻策,經過梳理形成脈絡,然後投入艱苦構思,篇章結構——章節,詞句,乃至全書——都得精心安排。越是推敲揣摩,我越感信心倍增。為道德大計著想,我下定決心調動我過去的苦難。我從中體驗到巨大的能量。 在公共便池裡(史蒂利達諾從來不進去),男嫖客的慣用伎倆我心中有譜。他們手舞足蹈,像蛇一樣上下扭動,時左,時右,稍許向後。我把一個看樣子最有錢的傢伙帶了進去。 我在蘭布拉斯大街的那段日子,有兩個年輕掮客總在那裡搖來晃去,肩上還蹲著一隻經過馴養的小猴子。這樣容易找藉口拉客:只要給猴子一個暗示,它就跳到那人的身上。其中一個掮客名叫佩德羅。他身材瘦削,是個小白臉。但他的腰肢柔軟,行動敏捷。特別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動人魂魄,眼睫毛濃密如林,成弧狀撲閃上揚。 我開了一個玩笑,問他哪個是猴子,是他本人還是他肩上的動物,他便同我吵起架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了他一拳,他的眼睫毛竟然粘在我的手指節上,原來是假的。我恍然大悟,裝虛弄假無奇不有。 史蒂利達諾卻不時向妓女們搜刮一點小錢。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偷,乘她們購物付款不備之機,順便把零錢摸走,或者夜間乘她們坐浴盆洗澡的時候,悄悄掏了她們的錢包。他穿花街過柳巷,在唐人區和帕拉勒洛區遊蕩,見了女人就打情賣俏,時而譏笑羞罵,時而又溫柔體貼,沒有正經的時候。每次回房間時,天都快亮了,只見他抱回一大摞花裡胡哨的兒童畫報。 有時不惜繞大圈子到深夜堅持營業的書報亭買幾本類似的小人書。他當時看的大都是些與現在流行的《塔爾奘歷險記》相仿的故事。主人公倒是畫得有皮有肉,叫人動情。藝術家精心炮製的騎士,肌肉發達健美,幾乎赤身裸體,即使有所穿戴,也是誨淫誨盜。讀著讀著,史蒂利達諾昏昏欲睡。他注意睡覺姿勢,儘量不靠著我的身體。床就那麼窄。息燈時,他總是老一套: 「好吧,小傢伙。」 醒來時還是那一套: 「好吧,小傢伙。」① ①我的衣物向來隨便亂放,但史蒂利達諾就不。到了晚上,他把他的東西擱到座椅上,長褲、上衣、襯衫疊放得整整齊齊,不容一點皺折。他似乎用這種方式賦予他的衣物以生命,希望它們勞累一天后夜間能得到很好的休息。 我們的房間小得可憐。也髒得出奇。臉盆上油污斑斑。在唐人區,誰也想不起來打掃自己的房間,擦拭用具,洗滌內衣,惟有襯衫例外,最常見的辦法是,只把襯衫領子洗擦乾淨。房租每星期算一次賬,史蒂利達諾按時為老闆娘送吻助興。而平時,老闆娘總是叫他先生。 一天晚上,他被迫打了一架。當時夜幕即將降臨,我們正穿過卡門街。西班牙人有時喜歡渾身扭動,狀如波濤,有的姿態真有點不堪入目。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史蒂利達諾是不會弄錯的。但在暮色蒼茫中,史蒂利達諾無意中碰了一下三個男人,只見他們正在甜言蜜語,動手動腳,既放蕩無拘,又無精打采。史蒂利達諾從他們身邊過去,吆喝了他們幾句粗話。三個人看來是皮條客,個個身強力壯,反應敏捷,他們不甘示弱,也破口大駡起來。史蒂利達諾處境狼狽,便停下了腳步。三個人立刻圍了上來。 「你把我們當做拉皮條的,你才敢這麼說話是不是?」 他本來只要認個錯就行了,但當著我的面,他還要打腫臉充胖子。 「那怎麼啦?」 「拉皮條的是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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