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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傑生是凱蒂的大弟。他和昆丁相反,隨著金錢勢力在南方上升,他已順應潮流,成為一個實利主義者,仇恨與絕望有時又使他成為一個沒有理性、不切實際的復仇狂與虐待狂。由於他一無資本,二無才幹,只能在雜貨鋪裡做一個小夥計。昆丁對凱蒂的感情是愛,傑生對她的感情卻只有恨。因為他認為凱蒂的行為使他失去了本應得到的銀行裡的職位。他恨凱蒂,也連帶著恨她的私生女小昆丁,恨關心凱蒂母女的黑女傭迪爾西。總之,他恨周圍的一切,從他嘴裡吐出來的每一個字仿佛都含有酸液,使人聽了感到發作並不值得,強忍下去又半天不舒服。除了錢,他什麼都不愛。連自己的情婦,也是戒備森嚴,僅僅看作是做買賣交易的對手。他毫無心肝,處處占人便宜,卻總是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他玩弄了一系列花招,把姐姐歷年寄來的贍養費據為己有,並從中吮吸復仇的喜悅。書中描寫得最令人難忘的一個細節,是康普生先生殯葬那天,凱蒂從外地趕回來,乘機想見親生女兒一面的那一段。凱蒂喪魂失魄地追趕載有小昆丁的馬車那一情景,感染力極強,使人認識到凱蒂儘管有種種不能令人滿意的行為,本質上還是一個善良的女子。而對比之下,傑生的形象愈益令人憎厭。另外,他用免費的招待券作弄黑小廝勒斯特,對外甥女小昆丁的扭打(不無色情動機的)與"教育",也都是使人物性格顯得更加突出的精采的細節。傑生是福克納筆下最鮮明、突出的形象之一,作為惡人的典型,其鮮明飽滿,達到了莎士比亞筆下經典式惡人(如埃古、麥克白夫人)的地步。然而,對傑生的揭露,卻偏偏是通過傑生的自我表自與自我辯解來完成的。這正是福克納藝術功力深厚的表現。傑生和"斯諾普斯"三部曲中的弗萊姆·斯諾普斯一樣,都是資本主義化的"新南方"的產物。如果說,通過對康普生一家其他人的描寫,福克納表達了他對南方舊制度的絕望,那麼,通過對傑生的漫畫式的刻劃,福克納又鮮明地表示了他對"新秩序"的憎厭。福克納說過,"對我來說,傑生純粹是惡的代表。依我看,從我的想像裡產生出來的形象裡,他是最最邪惡的一個。"

  班吉是凱蒂的小弟弟,他是個先天性白癡。一九二八年,他三十三歲了,但是智力水平只相當於一個三歲的小孩。他沒有思維能力,腦子裡只有感覺和印象,而且還分不清它們的先後,過去的事與當前的事都一起湧現在他的腦海裡。通過他的意識流,我們能夠體會到:他失去了姐姐的關懷,非常悲哀。現在家中唯一關心並照顧他的,只有黑女傭迪爾西了。雖然按書名的出典理解,班吉這一章可以說是"一個白癡講的故事",事實上福克納還是通過這個雜亂的故事有意識地傳達了他想告訴讀者的一系列的信息:家庭頹敗的氣氛、人物、環境……。按照批評家克林斯·布洛克斯的說法,這一章是"一種賦格曲式的排列與組合,由所見所聽所嗅到的與行動組成,它們有許多本身沒有意義,但是拼在一起就成了某種十字花刺繡般的圖形"。

  小昆丁是凱蒂寄養在母親家的私生女。康普生太太的冷漠與傑生的殘酷(虐待狂者的殘酷)使小昆丁在這個家裡再也呆不下去。一九二八年復活節這一天,康普生家發現,小昆丁取走了傑生的不義之財,與一流浪藝人私奔了。這自然激起了傑生的"狂怒"(書名中的"騷動"原意即為狂怒)。傑生驅車追尋小昆丁,想追回他偷來的那筆錢,他在火車上惹出亂子,差一點送了命。

  據《聖經·新約》中的《路加福音》載,耶穌復活的那天,彼得去到耶穌的墳墓那裡,"只見細麻布在那裡,"耶穌的遺體已經不見了。在《喧嘩與騷動》裡,一九二八年復活節這一天,康普生家的人發現,小昆丁的臥室裡,除了她匆忙逃走時留下的一些雜亂衣物外,也是空無一物。在《聖經》裡,耶穌復活了。但是在《喧嘩與騷動》裡,如果說有復活的人,也不體現在康普生家後裔的身上。福克納經常在他的作品裡運用象徵手法,這裡用的是"逆轉式"的象徵手法。

  在小說中,與傑生相對立並且體現了福克納的積極思想的是迪爾西。福克納說過:"迪爾西是我自己最喜愛的人物之一,因為她勇敢、大膽、豪爽、溫存、誠實。她比我自己勇敢得多,也豪爽得多。"同情心永不枯竭似地從她身上湧流出來。她不畏懼主人的仇視與世俗觀念的歧視,勇敢地保護弱者。在整幅陰鬱的畫卷中,只有她是一個亮點;在整幢墳墓般冷冰冰的宅子裡,只有她的廚房是溫暖的,在整個搖搖欲墜的世界裡,只有她是一根穩固的柱石。她的忠心、忍耐、毅力與仁愛同前面三個敘述者的病態的性格形成了對照。通過她,作者謳歌了存在于純樸的普通人身上的精神美。迪爾西這個形象體現了福克納"人性的復活"的理想。福克納把迪爾西作為主人公的這一章安排在復活節,這絕不是偶然的。當然,迪爾西不等於基督,但如果說福克納有意引導讀者作這樣的類比與聯想,也不是沒有根據的。

  從《喧嘩與騷動》中,我們可以看到福克納對生活與歷史的高度的認識、概括能力。儘管他的作品顯得撲朔迷離,有時也的確如癡人說夢,但是實際上還是通過一個舊家庭的分崩離析和趨於死亡,真實地呈現了美國南方歷史性變化的一個側面。我們可以看到,舊南方的確不可挽回地崩潰了,它的經濟基礎早已垮臺,它的殘存的上層建築也搖搖欲墜。凱蒂的墮落,意味著南方道德法規的破產。班吉四肢發達,卻沒有思想的能力,昆丁思想複雜,偏偏喪失了行動的能力。另一個兄弟傑生眼睛裡只看到錢,他乾脆拋棄了舊的價值標準。但是他的新的,也即是資產者們的價值標準,在作者筆下,又何嘗有什麼新興、向上的色彩呢?聯繫福克納別的更明確譴責"斯諾普斯主義"(也就是實利主義)的作品,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暄嘩與騷動》不僅提供了一幅南方地主家庭(擴大來說又是種植園經濟制度)解體的圖景,在一定程度上,也包含有對資本主義價值標準的批判。

  另外,從這部作品中可以看出,福克納也是愛憎分明的,他是有他的善惡是非標準的。在他的人物畫廊中,他鞭撻、嘲笑的是傑生、康普生太太、康普生先生、毛萊舅舅、赫伯特·海德、傑拉德太太和傑拉德等,他同情的是凱蒂、昆丁、小昆丁與班吉,他滿懷激情歌頌的則是地位卑微的黑女傭迪爾西。熟悉福克納的人都一致認為,迪爾西的原型是福克納自己家裡的黑女傭卡羅琳·巴爾大媽。巴爾大媽進入晚年後,與其說是她服侍福克納,不如說福克納象對待長輩那樣照顧她。一九四0年大媽以百歲高齡病逝,福克納在她墓前發表演說,並在她墓碑上刻了"為她的白種孩子們所熱愛"這樣的銘言。一九四二年,福克納出版《去吧,摩西》,又將此書獻給她。如果我們說得概括些,那麼,福克納的所憎所厭莫不與蓄奴制和實利主義有關,他的所敬所愛則都與勞動與大自然聯繫在一起。

  在藝術表現方面,福克納寫《喧嘩與騷動》時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法,這裡不妨作些簡略的介紹。

  首先,福克納採用了多角度的敘述方法。傳統的小說家一般或用"全能角度"亦即作家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角度來敘述,或用書中主人公自述的口吻來敘述。發展到亨利·詹姆士與康拉德,他們認為"全能角度"難以使讀者信服,便採用書中主人公之外的一個人物的眼睛來觀察,通過他(或她)的話或思想來敘述。福克納又進了一步,分別用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如在《我彌留之際》中)的角度,讓每一個人講他這方面的故事。這正如發生一個事件後,新聞記者不採取自己報道的方式,卻分別採訪許多當事人與見證人,讓他們自己對著話筒講自己的所知。一般地說,這樣做要比記者自己的敘述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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