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喧嘩與騷動 | 上頁 下頁
九四


  "你瞧我的眼睛,"黑老太太說。"我怎麼能看清照片呢?"

  "叫弗洛尼來!"圖書館員喊道,"她會認出來的!"可是黑老太太已經在把剪報照原來的折痕仔仔細細地疊起來了,她把紙片遞還給圖書館員。

  "我的眼睛不中用了,"她說。"我看不見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六點鐘的時候她在人頭攢動的長途汽車終點站擠來擠去,那只包挾在一隻胳膊底下,來回票撕剩的那一半捏在另一隻手裡。她被每天週期性的乘車高峰的人群擠上了暄鬧的站台。搭車的人裡只有少數是中年平民,絕大多數都是兵士和水手,他們不是去度假、去送死便是去找那些沒有家的年輕女人,那是他們的伴侶,這些女的兩年來如果運氣好就在火車臥牢與旅館裡過夜,要是運氣不好,就只好在坐鋪、長途汽車、車站、旅館門廳、公共休息室裡對付一宿。她們僅僅偶爾在慈善機關的病房裡讓孽種呱呱墜地以及被管察局拘留時滯留幾天,別的日子她們總是不斷地兼程趕路。老小姐好不容易擠上了車,她個子比誰都小,因此她基本上是腳不著地,直到後來總算有人(是個穿卡其軍服的男人,她看不出是怎樣的一個人因為她早已眼淚汪狂了)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把將她抱起來,按在窗邊的一個座位上。她仍然在不出聲地哭泣,但是心情好了一些,已經在望著窗外往後飛掠的街景了。過了一會,汽車把城市拋在後面,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回到家中了,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傑弗生鎮生活下去,儘管那兒也有種種不可理喻的澈情、混亂、哀傷、憤怒與失望,可是在那兒,六點鐘一到,你就可以用一幅布把這種種生活蒙起來。即使是一個小孩也可以用他那雙力氣不大的手把這包東西放回到那只安靜、永恆的架子上去,放回到它那些毫無特色的同類物品當中去,然後轉動鑰匙把它鎖在貯藏室裡,讓自己可以安度沒有夢的整整一夜。對了她想,一面不出聲地哭泣著就是這麼回事她①不要看這張照片她知道不管這是不是凱蒂反正凱蒂並不需要別人的拯救她①已經再也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值得拯救的了因為現在她能丟失的都已經是不值得丟失的東西了

  ①迪爾西。

  傑生四世 從在柯洛頓之前的祖祖輩輩算起,他是康普生家第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並且由於他是個沒有後裔的光棍,因而也是最後的一個。他性格裡有講邏輯與理性而富有自製的一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個古老的斯多噶派傳統的哲學家:他完全不把上帝這樣那樣的教誨看在眼裡,考慮的僅僅是警察會怎麼說。他暗中敬畏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給他做飯的黑女人,從他生下時起她就是他的天故,從一九一一年那一天起更是成為他的死敵,當時她也是光憑著自己的洞察力,覺察出傑生反正是拿小外甥女的私生女身份作把柄,在對孩子的媽媽敲榨勒索。傑生不僅與康普生家劃清界線獨善其身,而且也獨樹一幟,與斯諾普斯家族②爭雄鬥法,從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康普生和沙多裡斯這些古老的世家衰微以來,斯諾普斯家就逐漸在這個小鎮占了上風。(可是促成這樣的事的並不是斯諾普斯家的人、而是傑生自己,因為等他母親一死——那個外甥女已經溜下水落管子跑了)因此迪爾西也失去了這兩根可以用來對付傑生的大棒——他馬上就把白癡弟弟這副擔子扔給了州政府,自己從老宅搬出去,把一度富麗堂皇的大房間隔成一個個他稱為公寓的小房間,後來乾脆把整個宅子賣給一個鄉下人,此人在這裡開設了一家膳宿

  ①指凱蒂。

  ②福克納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裡的一家窮白人,他們利用南北戰爭後的形勢,使自己成為暴發戶。他們的故事主要見之於"斯諾普斯"三部曲,即《村子》(1940)、《小鎮》(1957)與《大宅》(1959)。公寓。)不過要這樣做也並不困難,因為在他看來,除了他自己之外,全鎮、全世界、全人類都是康普生①,反正都是完全無法信賴的人,至於為什麼,那是不言自明的。家中變賣牧場的錢都讓姐姐辦了婚事,讓哥哥上哈佛交了學費,他只好從做店夥掙來的微薄工資裡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省下一筆錢,讓自己進了盂菲斯的一所學校,學會了鑒定棉花的檔級,從而建立起自己的買賣。在他那位嗜酒如命的父親故世後,他靠這項買賣,挑起了搖搖欲墜的祖宅裡這搖搖欲墜的家庭的全副擔子。他看在母親的份上繼續供養白癡弟弟,犧牲了一個三十歲的單身漢有權並理應也有必要享受的一切歡樂,使母親的生活不致有太大的變化。他之所以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愛母親,僅僅是因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往往如此)他懼怕那個黑人廚娘,他沒法趕她走,他甚至試過停發她每週的工資,即使這樣她也不走。不過儘管有以上所說的種種情況,他還是設法積下了近三千塊錢(外甥女把錢偷走的那天晚上他報警時說是2840.50元),都是些摳摳索索硬省下來令人心酸的分幣和毛票,他不把這錢存進銀行,因為在他眼裡銀行家也都是些康普生,而是把它藏在臥室一隻鎖上的櫥櫃的抽屜裡。臥室的床從來都是他自己鋪的,床單也是自己換的,房門除了他進去出來那片刻也總是鎖上的。有一回他的白癡弟弟想攔截一個在大門外經過的小女孩,他借此機會不稟明母親就使自己當了這白癡的監護人,而且在母親連白癡有沒有出家門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讓弟弟作了去勢手術。這樣,一九三三年等他母親一死,他就可以不但永遠地擺脫掉弟弟和祖宅,也擺脫了那個黑人廚娘。

  ①在小說正文中,康普生太太經常說康普生一家都是瘋瘋癲癲,無法信賴的。只有傑生一人象她自己,象她娘家姓巴斯康的人。

  他搬到他那家存有棉花賬本與樣品的農具店樓上的一套辦公室裡去住,他把這兒改成了一間帶廚房和浴室的臥室。每到周未,人們可以看到有個女人在這裡進進出出,她胖胖大大的,相貌平常,脾氣和順,老是笑眯眯的。她頭髮黃褐色,年紀已經不輕,戴一頂花哨的寬邊圓帽,天冷時總穿一件充皮大衣。人們總在星期六晚上看見這兩位,這中年的棉花商和這個婦女——鎮上乾脆管她叫"傑生的孟菲斯朋友"——一起在當地的電影院裡看電影,在星期天早上又看見他們從食品店裡買回一級包,一紙包的麵包、雞蛋、橘子和湯菜罐頭,登上樓梯,倒很有點家庭氣氛、懼內氣氛和正式夫妻的氣氛,一直到星期天黃昏,長途汽車又把她帶回孟菲斯去。他現在總算是解放了,自由了。他總是說:"一八六五年,亞伯·林肯從康普生一家手裡解放了黑鬼。一九三三年,傑生·康普生從黑鬼手裡解放了康普生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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