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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他胯下的這匹馬跑兩弗隆①路絕對不消半分鐘,再跑兩弗隆路也不會太慢,可是路再長些就不敢保險了。不過,有這點兒能耐倒也夠了,因為傑生·利庫格斯來到奧卡托撥(此處遲至一八六0年仍被稱為老傑弗主鎮)的契卡索人管理處之後,便不再往前行進了。不到六個月,他成了管理員的助理,不到一年,他又成了管理員的合夥人,名義上雖然還是助理,其實已是貿易貨棧——如今已變成一家頗為殷實的字號了——的半個東家了。他的貨棧裡堆滿了他用那匹母馬與伊凱摩塔勃的子弟賽馬時贏來的各種物件;每次比賽,他,"康普生,總是小心翼翼地把賽程限制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內,至多也不超過三弗隆。翌年,那匹小母馬成了伊凱摩塔勃的財產,可康普生卻得到了整整一平方英里的土地,日後,這塊地方幾乎占著傑弗生鎮的正中心。當時,土地上還覆蓋著原始森林。二十年後也仍然有樹木,但是那時與其說這是一片森林,不如說是一個公園。這裡有奴隸住的小木屋,有馬廄,有菜園,有規規整整的草坪、林蔭路和亭臺樓閣,這些都是營造那座有石柱門廊的大宅的同一位建築師設計的,種種裝備都是用輪船從法國與新奧爾良運來的。到了一八四0年,這塊土地仍然完整無缺。(這時候,它不僅僅開始被一個名叫傑弗生的白人小村落所包圍,而且眼著要成為一個純粹屬￿白人的縣份的一部分。因為幾年之內,伊凱摩塔勃的子孫與同族都將離開此地,留下來的那些印第安人也不再當戰士與獵人,而是學著當白人一當得過且過的農夫,或者當分散在各處的一片片"莊園"——他們居然也用了這樣的名稱——的主人,擁有一些得過且過的黑奴。這些印第安人比白人髒一些,懶一些,也更殘忍一些一後來,終於連蠻子血統的痕跡也幾乎著不見了,只是偶爾能在運棉花的大車上某個黑人的鼻子上可以窺見,能在鋸木廠的某個白種工人、某個設陷阱捕獲獵物的人或某個機車伙夫的鼻子上可以窺見。)當時,這塊土地法人們稱為"康普生領地",從這時候起,它像是有資格哺育出親王、政治家、將軍與主教了。

  ①一弗隆為八分之一英里或201.167米。

  在柯洛頓、卡羅來納與肯塔基,康普生家的人都是一無所有的賤民,這下子他們可以翻身了。嗣後,這個地方又被稱為"州長之宅",因為不久之後,這裡真的哺育出,或者至少可以說產生出了一個州長——名字還是叫昆丁·麥克拉昌,為了紀念柯洛頓來的那個祖父——後來(一八六一年),又出現了一位將軍,但是這地方仍然被叫作"老州長之宅"。(這麼稱呼像是得到全鎮全縣事先一致同意的,好象即使那時候,大家早已知道老州長是最後一位幹什麼都不會失敗的康普生了,當然,長壽與自殺這兩件事不在此例。)話說陸軍準將傑生·利庫格廝二世於一八六二年在希洛打輸了一仗,一八六四年在雷薩加又輸了一仗,雖然這次輸得不算太慘。到了一八六六年他開始把迄今為止仍然完整無缺的那一平方英里土地中的一塊抵押給一個從新英格蘭來的暴發戶。當時老鎮區已被北軍的史密斯將軍一把火夷為平地,新的小鎮區——往後去這裡的主要居民就不是康普生家的後代,而是那些姓斯諾普斯的了——已經開始朝這一平方英里土地擠逼,後來更是一點點把它蠶食吞併,而那位常敗將軍只得把下半輩子的四十年工夫用在零敲碎打地把地逐塊賣掉上,以免抵押出去的土地被人籍沒。這個過程一直持續到一九00年的有一天,準將在培拉哈契河床漁獵野營地的一張行軍床上安靜地死去,壯士的暮年基本上都是在這打獵營地度過的。

  如今,連老州長也被人遺忘了;那一平方英里土地中剩下的一小塊現在筒簡單單地被人們稱作"康普生家"——當年的草坪與林蔭路上長滿了野草,大宅已經好久沒有上漆,廊柱亦已紛紛剝落,在這裡,傑生三世整天坐著,陪伴著他的是一壺威士忌酒與幾本到處亂放的卷了角的破舊的賀拉斯、李維和卡圖盧斯①的集子,他一面喝酒,一面據說在為已經作古與依然健在的鎮民撰寫尖酸刻薄的頌詩。(傑生三世學的是法律,他確乎在鎮上廣場邊某幢房子的樓上開設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在他那積滿塵土的檔案櫃裡埋藏著本縣最古老的世家——賀爾斯頓家、塞德潘家、格萊尼爾家、布錢普家和柯菲爾德家——的材料,這些材料在堆積如山的訴訟舊檔案築成的迷宮裡顏色變得一年比一年更加暗淡:唉,誰知道他父親那顆永遠不服老的心裡是怎麼夢想的呢,老人已經成功地取得了三種身分中的第三種身分——第一種身分是做一個精明強幹的政治家的兒子,第二種是當馳騁沙場能征慣戰的軍人,第三種是扮演一個得天獨厚的假丹尼爾·布恩加魯賓遜·克魯梭②的角色。父親當時並沒有返老還童,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離開過童年——他准是希望這間律師辦公室能成為再次通向州長官邸與舊日榮光的一個過廳。)康普生家如今只剩下了宅子、菜園、東倒西歪的馬廄與一所傭人住的木屋,現在由迪爾西一家住著。家中最後的一塊地產就是在傑生三世手裡賣掉的,賣給了一家高爾夫俱樂部,他需要現錢,好讓他的女兒凱丹斯在一九一0年四月裡體體面面地舉行婚禮,也為了使他的兒子昆丁能在哈佛完成一年的學業,然後,在當年的六月,結束自己的生命。到了一九二八年,這個地方已經被人稱為"康普生舊家"了,其實這家人仍然住在這裡。這一年春日的一個黃昏,老州長那個註定要沉淪的沒有父姓的十六歲的玄外孫女偷走了她最後一個神志正常的男長輩(她的舅舅傑生四世)密藏的一筆錢,順著水落管子①爬下樓來,與一個隨旅行劇團流動的攤販私奔出走,再往後去,雖然康普生家的任何痕跡已經蕩然無存,人們仍然把這地方叫"康普生舊家"。

  ①這三個都是古羅馬的拉丁語作家。

  ②《魯實遜漂流記》中的主人公。

  等守寡的老母親死後,傑生四世對迪爾西不再有任何顧忌,逕自把那白癡弟弟班吉明送進了傑克遜的州立精神病院,把祖宅賣給了鄉人,此人把它改成了膳宿公寓,專門接待陪審員和牲口販子,等到後來這家公寓(緊接著還有那家高爾夫俱樂部)關了門,那塊地上密密實實地蓋滿了一排排私人匆匆忙忙蓋起的半城市式的平房時,那一平方英里土地倒仍然是完整無缺的。即使到這時候,人們仍舊稱它為"康普生舊家"。

  康普生家還有這些人:

  昆丁三世 他倒不是愛他妹妹的肉體,而是愛康普生家的榮譽觀念,這種榮譽,如今卻決定于他妹妹那脆弱的、朝不保夕的貞操,其岌岌可危的程度,不下於一隻置放在受過訓練的海豹鼻子頂端的地球儀。他也不喜歡亂倫,當然也不會這樣做,可是長老會那套萬劫不復的天譴的說教卻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尋思:靠了這種手段,不用麻煩上帝,他自己就可以把妹妹和自己打入地獄,在那裡,他就可以永遠監護著她,讓她在永恆的烈火中保持白壁無暇。不過,他最愛的還是死亡,他只愛死亡,一面愛,一面在期待死亡。那是一種從容不迫、幾乎病態的期待,猶如一個戀愛著的人一面在期待,一面卻又故意抑制著自己去接受他愛人那等待著的、歡迎的、友好的、溫柔的、不可恩議的肉體。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忍受,倒不是不倦忍受那種延宕,而是那種抑制,於是乾脆縱身一躍,捨棄一切,向無底的深淵沉淪。

  ①在小說中是梨樹,下句中的攤販在小說中是戲子。附錄在事實和年代方面有些地方與正文不一致,因為作者寫于不同時期所致,下不一一注明。

  一九一〇年六月,他在馬薩諸塞州坎布裡奇投水自盡。這是在他妹妹舉行婚禮的兩個月之後,他要等讀完一學年才自盡以免浪費了預交的學費。這倒不是因為他身上有柯洛頓、卡羅來納、肯塔基那些老祖宗的血液,而是因為為了給他妹妹操辦婚事並給他籌借學費,家裡賣掉了老康普生那一平方英里土地最後剩下的那一塊,而這片牧場正是他那個白癡小弟弟最心愛的,除了這片牧場,班吉最喜歡的就是姐姐凱蒂和燒得旺旺的爐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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