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喧嘩與騷動 | 上頁 下頁
九〇


  "那還用說。其實我早就替T·P·趕過車了,一百次都不止了。"

  "那好,你再替他一次,"迪爾西說,"好,走吧。不過要是你讓班受了傷,黑小子,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來對付你了。反正苦役隊是一定要進的,不過不等苦役隊來找你,我就先把你送進去。"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打起精神來,'小王后'。"

  他在"小王后"寬闊的背上甩了甩僵繩,那輛馬車晃了一下,往前走了。

  "當心啊,勒斯特!"迪爾西說。

  "走喲,老馬!"勒斯特說。他又甩了甩韁繩,在一陣隱隱約約的隆隆聲中,"小王后"慢騰騰地走下車道,拐上大街,來到這裡以後,勒斯特催迫它走一種不斷慢騰騰地往下摔跤似的向前挪的步姿。

  班現在不再哼哼了。他坐在後座正當中,端端正正地舉著那支經過修整的花,他的目光寧靜安詳、難以貓摹、正對著他的是勒斯特那顆象子彈般的頭,在大房子看不見之前,這顆腦袋老是扭過來朝後面張望。這以後,勒斯特讓馬車在路邊停下,他跳下來,從樹籬上折下一根枝條。班呢,眼睜睜地看著他。"小王后"低下了頭在啃齧地上的青草,勒斯特登上馬車,把它的腦袋拉起來,催它繼續前進。然後勒斯特支出雙肘,高舉樹枝和韁繩,屁股一顛一顛的,跟"小王后"疏疏落落的蹄聲和腹內發出的風琴般的低音全然合不上拍。一輛輛汽車以及行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還遇到了一群半大不小的黑小夥兒。

  "哦,勒斯特。你上哪兒啊,勒斯特?是去埋骨頭的地方吧?"

  "嘻,"勒斯特說,"你們不也都在往埋骨頭的地方走嗎。打起精神來,我的大象。"

  他們接近廣場了,那兒有一尊南方聯盟士兵的石像,在那只飽經風霜的大理石的手掌下,他那雙空無眼珠的眼睛在瞪視著前方。勒斯特更來勁兒了,他往麻木不仁的"小王后"身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同對朝廣場上瞥了一眼。"傑生先生的汽車在這兒呢,"他說,同時眼角裡也掃到了走過來的另一夥黑人。"讓那些黑小子看看咱的氣派,班吉,"他說,"你說怎麼樣?"他扭過頭去一望。班端坐著,手裡緊緊地攥著那支花,眼光茫茫然的毫無反應。勒斯特又拍了"小王后"一下,駛到紀念碑前,把馬頭呼的朝左邊拐去。

  起先,班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車上,仿佛是一片空白。接著,他大聲地吼叫起來。①一聲緊接一聲,聲音越來越響,而且簡直不留喘氣的間隙。聲音裡所包含的不僅僅是驚愕,而且也有恐怖、震驚,是一種沒有外形、不可言狀的痛苦,它只是一種聲音,於是勒斯特眼珠亂轉,有一瞬間眼眶裡全部是眼白。"老天爺呀,"他說,"別叫了,別叫了!好老天!"他扭回身去,用樹枝抽了"小王后"一下。樹枝斷了,他把它扔掉,這時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勒斯特乾脆身體前俯,勒緊韁繩,這時傑生邊跳邊跑地穿過廣場,踩上了馬車的蹬級。

  他手背一揮,把勒斯特推到一邊去,一把抓住韁繩,把它一收一放,又把韁繩彎進一段,用它來抽"小王后"的屁股。他抽了一下又一下,它一顛一顛地飛跑起來,這時班的吼叫聲還在他們耳邊直晌,他就駕著馬讓它從紀念碑的右面拐彎。這以後他朝勒斯特頭上揍了一拳。

  "你怎麼這麼傻,讓班吉從左邊走?"他說。他彎過身去打班,把班的花莖又弄折了。"閉嘴!"他說,"給我閉嘴!"他勒住"小王后"跳下車來。"快帶了他滾回去。要是你再帶他走出大門,瞧我不宰了你!"

  ①據喀爾文·布朗的《福克納的南方詞匯》一書解釋,南方每一個縣城都有一座南方聯盟紀念碑。福克納的故鄉奧克斯福的那座是一個南方聯盟士兵的雕像,座落在法院前的廣場上。小說中,班吉每星期坐T.P.趕的馬車上墓地去,都從雕像右邊拐彎。這一次勒斯特駕車從雕像左面轉彎,故而引起班的情緒激動。

  "是,老爺!"勒斯特說。他拿起韁繩用它的一端抽打"小王后","走呀!走呀,快點兒!班吉,看在老天的面上,別叫了!"

  班的聲音吼了又吼。"小王后"又移動了,得得的蹄聲又均勻地響了起來。班馬上就不叫了。勒斯特很快地扭過頭來看了一眼,又接著趕路了。那支折斷的花耷拉在班的拳頭上,建築物的飛簷和門面再次從左到右平穩地滑到後面去,這時,班的藍色的眼睛又是茫然與安詳的了:電杆、樹木、窗子、門廊和招牌,每樣東西又都是井井有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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