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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下山時天光逐漸地暗淡下來,可是在這期間光的質地卻沒有變,仿佛在變的、在減弱的是我而不是那光線,現在大路沒入了樹林,但你在路上仍然能看得清報紙。不久之後我來到一條小巷口。我拐了進去。這兒比大路顯得局促,顯得更暗一些,可是當它通到無軌電車站時——這兒又有一個候車亭——光線依然沒有變。在小巷裡走過之後,車站上顯得豁亮些,好象我在小巷裡度過了黑夜現在已經天亮了。車子很快就來了。我上了車。人們都扭過頭來看我的眼睛,我在車廂左邊找到了一個空座①。

  車子裡燈亮著,因此我們在樹叢裡駛過時,除了我自己的臉和坐在過道對面的那個女人②以外,我什麼都看不見,她頭上端端正正地戴著一頂帽子,帽子上插了根斷了的羽毛,可是等電車走出林子,我又能看見微弱的天光了,還是那種光質,仿佛時間片刻之間的確停滯了,太陽也一直懸在地平線底下似的。接著我們又經過了曾有個老人在那兒吃紙口袋裡的東西的木亭,大路在蒼茫暮色中伸展向前,進入了晦暗之中,我又感到河水在遠處平靜、迅疾地流動著。電車繼續向前疾馳,從敞開的車門刮進來的風越來越大,到後來,車廂裡充滿了夏天與黑夜的氣息,唯獨沒有忍冬的香味。忍冬是所有的香味中最最悲哀的一種了,我想。我記得許多種花的香味。紫藤就是其中之一。逢到下雨天,當媽媽感到身子還好,能坐在窗前時,我們總是在紫藤架下玩耍。如果媽媽躺倒在床上,迪爾西就會讓我們加上一件舊衣服,讓我們到雨中去玩,因為據她說雨對小孩子並沒有什麼壞處。倘若媽媽沒躺在床上,我們總是在門廊上玩,一直到她嫌我們太吵了,我們這才出去在紫藤架下玩耍。

  ①昆丁左眼挨打,他故意坐在左邊不讓人們看見他的黑眼圈。

  ②指車窗玻璃上反映的形象。

  這兒就是今天早上我最後看到大河的地方,反正就在這一帶。我能覺出蒼茫暮色的深處有著河水,它自有一股氣味。在春天開花的時節遇到下雨時到處都彌漫著這種香氣,別的時候你可並不注意到香氣這麼濃,可是逢到下雨一到黃昏香味就侵襲到屋子裡來了,要就是黃昏時雨下得多要就是微光本身裡存在著一種什麼東西。反正那時香味最最濃郁,到後來我受不了啦,躺在床上老想著它什麼時候才消失什麼時候才消失啊。車門口吹進來的風裡有一股水的氣息,一種潮濕的穩定的氣息。有時候我一遍遍地念叨著這句話就可以使自己入睡,到後來忍冬的香味和別的一切摻和在一起了,這一切成了夜晚與不安的象徵。我覺得好象是躺著既沒有睡著,也並不醒著,我俯瞰著一條半明半暗的灰濛濛的長廊,在這廊上一切穩固的東西都變得影子似的,影影綽綽,難以辨清。我幹過的一切也都成了影子,我感到的一切為之而受苦的一切也都具備了形象,滑稽而又邪惡莫名其妙地嘲弄我。它們繼承著它們本應予以肯定的對意義的否定,我不斷地想,我是我,不是誰,不是不是誰。

  隔著蒼茫的暮色我能嗅出河彎的氣味,我看見最後的光線懶洋洋而平靜地依附在沙洲上,沙洲像是許多鏡子的殘片,再往遠處,光線開始化開在蒼白澄澈的空氣中,微微顫動著,就象遠處有些蝴蝶在撲動似的。班吉明那孩子。他老愛坐在鏡子的前面,百折不撓的流亡者在他身上衝突受到磨練沉默下去不再冒頭。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被作為人質帶到埃及去的兒子。①哦班吉明。迪爾西說這是因為母親太驕傲了,所以看不起他。他們象突然湧來的一股黑色的細流那樣進入白人的生活,一瞬間,象透過顯微鏡似的將白人的真實情況放大為不容量疑的真實;其餘的時間裡,可只是一片喧囂聲,你覺得沒什麼可笑時他們卻哈哈大笑,沒什麼可哭時又嚶嚶哭泣。他們連參加殯葬的弔唁者是單數還是複數這樣的事也要打賭。孟菲斯有一家妓院裡面都是這樣的黑人,有一次象神靈附體一樣,全都赤身裸體地跑到街上。每一個都得三個警察費盡力氣才能制服。是啊耶穌哦好人兒耶穌哦那個好人。

  ①見《聖經·創世記》,第四十二章第三十六節,原話是便雅憫(班吉明)之父雅各說的,與此句不盡相同。上一句中的"百折不撓的流亡者"應指便雅憫之兄約瑟。

  電車停了。我下了車,人們又紛紛看我的眼睛。來了一輛無軌電車,裡面擠滿了人。我站在車廂門口的後平臺上。①

  "前面有座,"賣票的說。我往車廂裡瞥了一眼。左邊並沒有空位子。

  "我就要下車的,"我說。"就站在這兒得了。"

  我們渡過了河。那座橋坡度很小,卻高高地聳立在空中,在寂靜與虛無裡,黃色、紅色與綠色的電火花在清澈的空氣裡一遍又一遍地閃爍著。

  "你還是上前面去找個座位吧,"售票員說。

  "我很快就要下車的,"我說,"再過兩個街口就到了。"

  電車還沒到郵局我就下來了。野餐的人現在准是圍成一圈坐在什麼地方,接著我又聽見了我的表聲,我開始注意諦聽郵局的鐘聲,我透過外衣摸了摸給施裡夫的那封信,榆樹那像是被蠶食過的陰影在我的手上滑過。我拐進宿舍樓的四方院子時鐘聲真的開始打響了,我繼續往前走,音波象水池上的漣漪那樣傳過我身邊又往前傳過去,一邊報時:是幾點差一刻?好吧。就算幾點差一刻吧。

  ①昆丁跳下郊區電車,又換了一輛開往哈佛大學的電車。

  我們房間的窗戶黑漆漆的。宿舍入口處闃無一人。我是貼緊左邊的牆進去的,那兒也是空蕩蕩的:只有一道螺旋形的扶梯通向陰影中,陰影裡回蕩著一代代鬱鬱不歡的人的腳步聲,就象灰塵落在影子上一樣、我的腳步象揚起塵土一樣地攪醒了陰影,接著它們又輕輕地沉澱下來。

  我還沒開燈就看到了那封信,它在桌子上用一本書支著,好讓我一眼就能看見。把他①叫作我的丈夫。接著斯波特說他們要上什麼地方去野餐;要很晚才能回來,而布蘭特太太另外還需要一個騎士。不過那樣一來我又會見到他②了,他一小時之內是回不來的因為現在六點已經過了③。我把我的表掏出來,聽它嘀嗒嘀嗒地報導著時間的逝去,我不知道它是連撒謊都不會的。接著我把它臉朝上擱在桌子上,拿過布蘭特太太的信,把它一撕為二,把碎片扔在字紙簍裡,然後我把外衣、背心、硬領、領帶和襯衫一一脫下,領帶上也沾上了血跡,不過反正可以給黑人的。沒准有了那攤血跡他還可以說這是基督戴過的呢。我在施裡夫的房間裡找到一瓶汽油,把背心攤平在桌子上,只有在這兒才能攤平。我打開汽油瓶。

  全鎮第一輛姑娘擁有的汽車,姑娘這正是傑生所不能容忍的汽油味,使他感到難受然後就大發脾氣,因為一個姑娘家沒有姐妹只有班吉明②,班吉明讓我操碎了心的孩子。如果我有母親我就可以說母親啊母親⑤我花了不少汽油,可是到後來我也分不清這攤濕跡到底還是血跡呢還是汽油了。

  ①②指施裡夫。

  ③昆丁擔心施裡夫會回來見到他,轉而一想,六點鐘以後郊區電車一小時只開一輛,所以又放心了。

  ④以上是昆丁與赫伯特·海德見面時,康普生太太所說的話。

  ⑤以上是康普生太太給班吉明換名字時所說的話。

  汽油又使我的傷口刺疼了。所以我去洗手時把背心搭在椅背上,又把電燈拉下來①使電燈泡可以烤幹濕跡。我洗了洗臉和手,可是即使如此我還能聞到肥皂味裡夾著那種刺激鼻孔使鼻孔收縮的氣味。然後我打開旅行袋,取出襯衫、硬領和領帶,把有血跡的那些塞進去,關上旅行袋,開始穿衣服。在我用刷子刷頭髮時,大鐘敲了半點。不過反正還可以等到報三刻呢,除非也許在飛馳地向後掠去的黑暗中只看見他自己的臉,看不見那根折斷的羽毛,除非他們兩人可是不象同一天晚上去波士頓的那兩個接著黑夜中兩扇燈光明亮的窗子猛然擦過一瞬間我的臉他的臉打了個照面我剛看見便己成為過去時態我方才是看見了嗎沒有道別那候車亭裡空空如也再沒有人在那兒吃東西馬路在黑暗與寂靜中也是空蕩蕩的那座橋拱起背在寂靜與黑暗中入睡了那河水平靜而迅疾沒有道別③

  我關了燈回進我的臥室,離開了汽油但是仍然能聞到它的氣味。我站在窗前,窗簾在黑暗中緩慢地吹拂過來,摸觸著我的臉,仿佛有人在睡夢之中呼出一口氣,接著徐徐地吸進一口氣,窗簾就園到黑暗之中,不再摸觸著我了。他們③上樓以後,母親靠坐在她的椅子裡,把有樟腦味的手絹按在嘴上。父親沒有挪動過位置他仍然坐在她身邊捏著她的手吼叫聲一下接一下地響著仿佛寂靜是與它水火不相容似的我小時候家裡有本書裡有一張插圖,畫的是一片黑暗,只有斜斜的一道微弱的光照射在從黑暗中抬起來的兩張臉上。你知道假如我是國王我會幹什麼嗎?她從來沒有做過女王也沒有做過仙女。

  ①這是附有吊球可以任意拉下來放回去的那種電燈。

  ②以上這段是回憶方才坐電車過橋時的情景。

  ③指班吉和凱蒂。這下面一段是寫家中知道凱蒂與人有苟且行為後一家人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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