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喧嘩與騷動 | 上頁 下頁
三七


  他們說父親如果不戒酒一年之內就會死的但是他不肯戒也戒不掉自從我自從去年夏天①如果父親一死人家就會把班吉送到傑克遜去我哭不出來我連哭也哭不出來②她一時站在門口不一會兒班吉就拉著她的衣服大聲吼叫起來他的聲音象波浪似地在幾面牆壁之間來回撞擊她倦縮在牆跟前變得越來越小只見到一張發白的臉她的眼珠鼓了出來好象有人在用大拇指摳似的後來他把她推出房間他的聲音還在來回撞擊好象聲音本身的動力不讓它停頓下來似的仿佛寂靜容納不下這聲音似的還在吼叫著

  當你推門時那鈴擋響了起來,③不過只響了一次,聲音尖厲、清脆、細微,是從門上端不知哪個乾乾淨淨的角落裡發出來的,仿佛冶鍛時就算計好單發一次清脆的細聲的,這樣鈴襠的壽命可以長些,也不用寂靜花大多的力氣來恢復自己的統治。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新鮮的烤烘食物的香氣,店堂裡只有一個眼睛象玩具熊兩根小辮象漆皮般又黑又亮的肮裡肮髒的小姑娘。

  "嗨,小妹妹。"在香甜暖和的空洞的店堂裡,她的臉宛若一杯正急急往裡摻咖啡的牛奶。"這兒有人嗎?"

  可是她只顧注視著我,一直到老闆娘從裡面開門走了出來。

  ①這句話是凱蒂在結婚前夕的談話時說的,她不好意思說自從她失去貞操,便改說自從去年夏天。

  ②從這兒起場景又轉到凱蒂失去貞操那天,班吉大哭大鬧的事上去了。

  ③又回到"當前",昆丁在小鎮上推門走進一家麵包店。

  相合的玻璃窗裡,陳列著一排排發脆的點心,她那灰白色的乾乾淨淨的臉出現在櫃檯上,灰白色的乾乾淨淨的頭上長著稀稀的緊貼在頭上的頭髮,臉上架著一副灰白鏡框的乾乾淨淨的眼鏡,兩個鏡片挨得很緊,像是電線杆上的兩隻絕緣器,又像是商店裡用的現金箱。她的模樣更像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像是存放在井井有條而確定無疑的積滿灰塵的架子上的某件與現實早已無關的文物,在靜靜地變幹再變幹,仿佛一縷閱歷過往昔的不平與冤屈的空氣

  "請你給我兩隻這種麵包,大媽。"

  她從櫃檯下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報紙,放在櫃檯上,揀起那兩隻圓麵包放在報紙上。小姑娘靜靜地、目不轉睛地瞧著麵包,兩隻眼睛就像是一杯淡咖啡上浮著的兩顆葡萄乾。猶太人的國土,意大利人的家鄉①。瞧著那只麵包,瞧著那雙乾乾淨淨的灰白色的手,左手食指上有一隻寬寬的金戒指,戴在指關節邊,指關節是發青的。

  "你的麵包是自己烤的嗎,大媽?"

  "先生?"她說。就這種口氣。先生?象舞臺上的口氣。先生?"五分錢。還要別的嗎?"

  "不要了,大媽。我不需要什麼了。可是這位小姐想要點什麼。"老闆娘身子不夠高,沒法越過麵包櫃子看外面,因此她走到櫃檯的未端朝外看這個小姑娘。

  "是你剛才把她帶進來的嗎?"

  "不是的,大媽。我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這兒了。"

  ①美國國歌《星條旗》的歌詞中有一句是:"自由人的國上,勇士們的家鄉"。昆丁看到老闆娘的臉(有猶太人的特色)與小姑娘的臉(有意大利人的特色),便下意識地把歌詞改了一下。

  "你這小壞蛋,"她說。她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不過沒有碰那小姑娘。"你往兜裡放了什麼沒有?"

  "她身上根本沒有兜,"我說。"她方才沒幹什麼。只不過站在這兒等你。"

  "那麼門鈴怎麼沒響呢?"她瞪視著我。她真該有一塊電閘板的,真該在她那2X2=5的頭腦後面裝上一塊黑板的。"她會把東西藏在衣服底下,誰也不會知道的。喂,孩子。你是怎麼進來的?"

  小姑娘一句話也不說。她瞅著老闆娘,然後陰鬱地朝我投來一瞥,又重新瞅著老闆娘。"這幫外國人,"老闆娘說。"鈴沒響,她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開門的時候她跟著一起進來的,"我說。"進來兩個人,門鈴就響了一回。反正她在櫃檯外面什麼也夠不著。而且我想,她也不會亂拿東西的。你會嗎,小妹妹?"小姑娘詭秘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想要什麼?是麵包嗎?"

  她伸出拳頭來。拳頭打開,裡面有一枚五分鎳幣,潮滋滋的挺髒,那濕滴液的污垢都嵌進她的肉裡去了。那枚鎳市不但潮滋滋而且還有點熱烘烘的。我都能聞到它的氣味了,那是一股淡淡的金屬味兒。

  "你這兒有五分錢一隻的長麵包嗎,大媽?"

  她又從櫃檯下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報紙,放在櫃檯上,然後包了只麵包在裡面。我把那枚硬幣放在櫃檯上,另外又加上一枚。"請你再拿一隻那種圓麵包,大媽。"

  她又從櫃子裡取出一隻圓麵包。"把那一包給我,"她說。我遞給她,她打開來,把第三只圓麵包和長麵包放在一起,包起來,收進硬幣,從她的圍裙裡找出兩枚銅板,遞給我。我把它們交給小姑娘。她的手指彎起來把錢握緊,手指又濕又熱,像是一條條毛毛蟲。

  "那只圓麵包你打算給她嗎?"老闆娘說。

  "是的,大媽,"我說。"我相信她吃你烤出來的麵包也跟我吃起來一樣的香。"

  我拿起兩個紙包,把那包長麵包遞給小姑娘,那上上下下都是鐵灰色的老闆娘冷冰冰地挺有主意地瞅著我們。"你們等一下,"她說著,便走進後間去了。隔開店堂的門打開又關上了。小姑娘瞧著我,把那包麵包抱在她肮裡肮髒的衣服前面。

  "你叫什麼名兒呀?"我問。她已經不看我了,但仍然一動也不動。她甚至不像是在呼吸。老闆娘回來了。她手裡拿著一件模樣古怪的東西。從她捧著的模樣看來,仿佛那是她養來供玩賞的小老鼠的屍體。

  "給你,"她說。小姑娘瞅著她。"拿著呀,"老闆娘說,一面把東西往小姑娘懷裡塞去。"樣子不太好看。不過我想你吃的時候是分辨不出有什麼兩樣的。拿呀。我可不能整天站在這兒呀。"孩子接了過去,仍然瞅著她。老闆娘在圍裙上擦著手。"我得讓人來把門鈴修一修了,"她說。她走到門邊,猛地用力把門拉開。小鈴擋響了一聲,輕輕的,很清脆,還是看不見從哪兒發出的。我們向門邊走去,老闆娘扭過頭來瞧瞧我們。

  "謝謝你送點心給她,"我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