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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第二天備受折磨。路寬了一些,一對對牛活動更加自如,但車太大,車輪不靈活,載重量又大,在拐彎處轉動極為困難,所以必須住一面拖,先向前,接著向後,車輪不肯轉動,被石塊擋住了,只得用石工錘去搞掉;即使這樣,人們並不抱怨,因為地方大了,可以把牛卸下來,然後再套上一定數量的牛把車拉到正路上。

  上坡的時候,只要沒有彎路靠力氣就能解決,所有的牛都用力拉,個個往前伸著頭,鼻子幾乎碰到前邊的牛的後碗上,有時候還滑倒在蹄子踏、車輪軋形成的小溝裡,因為小溝裡有牛糞尿。每個人照看一對牛,從遠處就能望見他們的腦袋和趕牛棍在軛具和黃褐色的牛背上晃動,只是看不到小個子若澤的身影,這也難怪,此時他正在他那兩頭牛耳邊親切地說話呢,拉呀,我親愛的牛,使勁拉呀。

  如果遇上下坡路,那就不僅是折磨,而且是巨大的痛苦了。車隨時可能下滑,必須立刻在車輪下放石頭墊住,卸下幾乎所有的牛,每邊只剩下三四頭就能讓巨石移動,但人們又要到後邊拉住平臺的纜繩,像一群螞蟻似的幾百個人把腳死死蹬在地上,身體向後傾斜,肌肉繃緊,用盡全身力氣穩住車,不讓它把他們拖下河谷、扔到彎路以外。

  一頭頭牛在上頭或者下邊靜靜地反芻,望著這熱鬧的場面,望著那些跑過來跑過去下達命令的人們,只見人人臉漲得通紅,汗水如注,而它們卻站在那裡不聲不響地等待賣力氣的時候,安靜得連靠在牛軛上的趕牛根也一動不動。有人曾想出個主意,把牛套在平臺後面,但人們不得不放棄這種想法,因為牛不懂得進兩步退三步的用力數學公式,要麼在應當往下走的時候用力過大反而往坡上走,要麼在應當停下的地方卻毫無阻力地往下拖。

  這一天,從太陽出來到傍晚走了大約1500步,不到半個萊瓜,如果我們想做個比較,即走了相當於石板長度的200倍。費了那麼多小時的力氣,才走了這麼一點路,並且人人汗流浹背,擔驚受怕;那個石頭魔鬼應當停止的時候偏偏滑動,應當不動的卻又走起來,你這個該詛咒的東西,還有那個下命令讓人們把你從地裡挖出來、讓我們在這荒郊野地拖你的人。人們都筋疲力盡,躺在地上,肚子朝上喘著粗氣,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先是像一天的開始而不是走到了盡頭,後來隨著光線的減弱變得透明,突然那水晶似的地方出現了一片厚厚的天鵝絨,已經是夜裡了。月亮到了下弦,會出來得更晚,那時候整個營地都睡著了。

  人們在篝火下吃飯,太陽正在與天空爭雄,天上有一顆顆星星,地上有一堆堆火光。莫非在時間之初為建造蒼穹拖石頭的人們也曾坐在星星周圍,誰知道他們的臉是否同樣疲憊,鬍鬚是否也這麼長,又肮髒又粗糙的手上是否長著老繭,指甲是否那麼黑,是否如同人們常說的那樣一身臭汗。

  這時候巴爾塔薩爾請求說,曼努埃爾·米裡奧,接著講吧,當隱士在洞口出現的時候王后問什麼來著;小個子若澤躺在地上琢磨著,說不定王后把傳女和聽差們都打發走了,這個小個子若澤一肚子壞水,我們不用管他,任他胡思亂想吧,如果他肯於好好懺悔,就讓他照懺悔神父所說的去贖罪吧,不過最好不要相信他會那樣做;現在讓我們注意聽曼努埃爾·米裡奧說些什麼吧,他開始講了,當隱士來到洞口的時候,王后朝前走了3步,問道,如果一個女人是王后,一個男人是國王,為了感到自己不僅僅是王后和國王,而且是女人和男人,他們該怎麼辦呢,這是王后提出的問題;隱士用另一個問題作答,如果一個男人是隱士,為了感到自己不僅是隱士,而且是男人,他該怎麼辦呢;王后稍加思考就說,王后不再當王后,國王不再是國王,隱士走出隱居地,這就是他們該做的,但現在我要提另一個問題,他們既不是王后又不是隱士而只是女人和男人時是什麼樣的女人和男人,他們不是隱士和王后如何成為男人和女人,怎樣才算不是現在所是的人;

  隱士回答說,任何人都不能是其不是者,不存在男人和女人,只存在他所是者和對其所是者的反叛;王后宣稱,我就反叛了我所是者,現在請你告訴我,你是否反叛你所是者;他回答說,成為隱士即違反生存,在世界上生活的人都這麼想,但他還是某種存在;她說,那麼如何辦呢;他說,既然你想是女人,那麼就不要當王后,其餘的事你以後就知道了;她說,你既然想是男人,那麼為什麼還繼續當隱士呢;他說,最可怕的是男人;她說,你知道何謂是男人和女人嗎;他說,誰也不知道;聽到這個回答,王后就走了,隨從人員們嘟嘟嚷嚷著跟在後頭;好,明天我再接著講完。曼努埃爾·米裡奧停住嘴,他做得對,因為其中兩個聽眾,即小個子若澤和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裹在被單裡已經打起鼾來。

  黃火漸漸熄滅了。巴爾塔薩爾死死盯著曼努埃爾·米裡奧,你這個故事沒有頭沒腦,完全不像人們常聽的那些,養鴨子的公主,額頭上有個星星的小女孩,在樹林裡遇到個姑娘的樵夫,藍色公牛,阿爾布斯蓋依羅的魔鬼,7頭獸怪;曼努埃爾·米裡奧說,如果世界上有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你就會說他的腳是一座座山,他的頭是啟明星,你說你曾經飛過,還說你和上帝一樣,這非常讓人懷疑。

  聽到這句指責,巴爾塔薩爾無話可說,道了聲晚安便轉過身,背對著黃火,不一會兒便睡著了。曼努埃爾·米裡奧還醒著,他正在考慮結束這個故事的最好方法,是不是隱士成了國王,是不是王后成了隱士;為什麼故事總是必須這樣結尾呢。

  在這漫長的一天裡受的罪太大了,人們都說明天不可能更糟,但心裡明白,將會比這一天糟一千倍。他們還記得從這裡往下到舍萊依羅斯的道路,彎道很狹窄,傾斜度大得嚇人,那些山坡簡直是直上直下落到大路上;我們怎能過得去呢,他們自言自語地前咕著。在那個夏季,沒有比這一天更熱的日子,大地像一盆炭火,太陽像馬刺紮在背上。

  挑水工們排成長隊靠肩膀從低處有井的地方運來一罐一罐的水,有時距離很遠,沿著羊腸小道爬過山去灌滿水桶,當年的苦役們也不過如此。晚飯時分到了一個高處,從那裡可以望見穀底的會萊俄羅斯。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一直企盼的就是這個機會,不論人們能不能下山坡,今天晚上誰也不能不讓他陪著妻子。

  監工處官員帶著助手們下了山坡,走到從下邊經過的一條小溪旁邊,一路上指出最危險的地方,車應當停下來休息並保障巨石安全的地點,最後決定在第三個拐彎以後把牛卸下來牽到一個寬敞的場地,那裡與車的距離足以不妨礙操作,但又在附近,一旦操作需要牽回來也不耽擱很長時間。這樣,車就靠人力下坡。沒有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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