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修道院紀事 | 上頁 下頁
五一


  機器漸漸轉向東北直線飛行,斜穿向陸地方向,現在它受越來越弱的光線雙重吸引,但仍有力量繼續留在空中;在黑暗的夜幕下,遠方的河谷已難以看見。現在再也感覺不到大自然刮的風,只有下降引起的猛烈氣流和藤條頂顫動發出的尖利的響聲。太陽落在海面的地平線上,像手掌中的柑桔,是剛從鐵匠爐中取出準備淬火的金屬圓盤,其光輝呈櫻桃色,大紅色,紅色,仍然發出光彩,但已打不起精神,不再刺人眼睛,它正在告別,再見吧,明天見,如果3位航空家還有明天的話,因為他們正像一隻受了致命傷的鳥一樣往下掉,短短的翅膀難以保持平衡,正在戴著流浪冠冕作同心圓旋轉,似乎不會停止往下掉,必定完蛋。

  他們面前冒出一個陰暗的影像,莫非遇到了此次飛行的風暴魔鬼巨人亞達馬斯托爾嗎,原來是拔地而起的山峰,山巔還有幾縷紅色的落日姃輝。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冷漠地看著,他已置身於世界之外,除了不得不忍氣吞聲之外,只等待很快到來的末日。但是,在機器出人意料地下降時猛地抓住巴爾塔薩爾的布裡蒙達這時突然鬆開手,用兩隻胳膊挽住裝著密雲的其中一個圓球體,密雲就是意志,一共兩千個,她攏不過來,於是用身體包住它們,仿佛要把它們塞進自己體內,與它們溶為一體。

  機器猛然一跳,像騎手拉起嚼環的馬一樣抬起頭,但只停止了一秒鐘便猶豫了一下,重新開始下降,但速度不那麼快了;布裡蒙達大聲喊叫,巴爾塔薩爾,巴爾塔薩爾,沒等到叫第三聲他就摟住了另一個圓球體,和它溶為一體,「七個月亮」和「七個太陽」用他們的密雲支撐著下降的機器,下降的速度慢了,慢得在碰到地面時藤條也沒有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只是歪向了一邊,因為下面沒有承受它的依託,也不可能什麼都有。

  3個人四肢癱軟,渾身力氣耗盡,滑到機器外面,他們曾試圖抓住舷牆,但都沒有成功,於是滾下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連一點肉皮都沒有劃破;千真萬確,奇跡並未結束,聖徒克裡斯托旺不用呼喚就來了,他正在警戒著交通運輸,看到那架機器失去控制,便伸出巨手,防止了一場災難,在其第一次空中奇跡中幹得不錯。

  白天的最後一點氣息也告辭了,夜幕完全降下,無上亮起頭幾顆星星,但這些人並不因為曾離星星很近而能摸到它們;到頭來我們究竟幹了什麼呢,只不過像跳蚤一樣蹦了一下;我們曾升到裡斯本的空中,在馬芙拉上空飛過,還有修道院工地;幾乎掉進大海;現在呢,我們在什麼地方,布裡蒙達問,接著呻吟了一聲,因為胃疼得厲害,兩隻胳膊沒有一點力氣,僵硬了,巴爾塔薩爾站起身後試圖挺直腰的時候說他也一樣難受,走起路來像被矛頭刺穿了頭顱尚未徹底倒下的公牛一樣搖搖晃晃;他與公牛相反;運氣極好,從死亡邊緣過渡到了生的境界,要知道,只要兩隻腳能穩穩站在地上,搖晃算不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哪裡,從來沒有到過這裡,我看像一座山,也許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知道。

  神父正在站起來,他的四肢和胃都不疼,只是頭疼得厲害,活像一根探針穿通了兩邊的太陽穴一樣;我們處境非常危險,和我們不能逃離莊園一模一樣,如果說昨天他們沒有找到我們,明天一定找到;可是,我們所在的地方叫什麼呢;陸地上的任何地方都是地獄的前庭,有時候死後到那裡去,有時候活著去,但死神隨後就來;我們暫時還活著,明天必死無疑。

  布裡蒙達走到神父旁邊說,在下降的時候我們闖過了一個巨大的危險,既然我們能從這個危險中掙脫,也就能掙脫其他危險,你說話吧,我們應當到哪裡去;我不知道我們在哪裡;等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得更清楚了,我們爬到一個山頭上去,根據太陽確定方向,然後就能找到道路;巴爾塔薩爾,她接著說,再讓機器升起來,我們已經會操縱了,如果沒有風,整整一個白無足夠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到宗教裁判所達不到的地方。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沒有回答。他用兩隻手緊緊抱著腦袋,然後又打著手勢,像是在跟看不見的生靈談話,他那身影在黑暗中越來越模糊了。機器停在一塊滿是匍匐植物的地上,但在一邊和另一邊的30步開外就長著直沖天空的樹木。從那裡看到的情況判斷,附近沒有人來過的痕跡。夜裡天氣冷了許多,這也難怪,9月已到盡頭,就是白天也不算熱。

  巴爾塔薩爾在機器另一邊背風的地方生了一小堆火,這與其說是為了取暖倒不如說是為了不感到孤獨,並且不宜點起大黃火,那樣別人可能從很遠的地方看到。

  他和布裡蒙達坐起來,開始吃旅行背袋裡帶來的東西,但先叫了神父一聲,他沒有回答,也沒有走過來,可以看見他的身影,站在那裡,現在很安靜,或許正在望天空的星星,也許正在望深深的河谷,下面的平地上沒有一絲光亮,似乎世界被其居民拋棄了,其實那裡不乏在任何時候都能飛機的機器,甚至在夜間也能起飛,但人們都走了,留下了這3個人和這只沒有太陽不知何往的大鳥。

  吃過飯以後,他們躺在機器外殼上,蓋著巴爾塔薩爾的外衣和從大木箱裡取出的一塊帆布,布裡蒙達嘟嘟嚷嚷地說,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得病了嗎,他不像原來一樣了;他早就和原來不一樣了,有什麼辦法呢;那我們怎麼辦;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明天他要作出決定。他們聽見神父在動,腳拖在草地上走的聲音,還聽見他低聲自言自語,於是放了心,最糟糕的是寂靜;儘管寒冷而且不舒服,他們還是睡著了,但沒有睡得很深。

  兩個人都夢見在空中航行,布裡蒙達乘一輛由帶翼的馬拉的篷車,巴爾塔薩爾騎一頭帶火馬坡的公牛,突然間馬失去了翅膀,點著了導火線,在噩夢中兩人都急醒了,睡得時間不很長,他們看見一個火光,好像世界燃著了,原來是神父手持一個點著火的樹枝在放火燒機器,藤條頂篷已經燒起來,巴爾塔薩爾猛地跳起來,沖向神父,抱住他的腰就往後拖,但神父不肯罷休,巴爾塔薩爾用力摟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上,用腳踩住點火的樹枝,與此同時,布裡蒙達用那塊帆布撲打已經燒到草地上的火苗,火漸漸被撲滅了。神父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在黑暗中他們難以相互看清各自的面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