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我要養活這家人 | 上頁 下頁
三二


  「你總是在課上敲打電視。」

  我感到恐慌,心跳到了嗓子眼裡。「聽著,比利,」我說,「你必須忘記當我是你老師時我說過的任何話。」

  他沒理會,把電視播到下午談心的一個欄目。「我一直在看這個節目,」他微笑地告訴我廣播室裡那些中年婦女又和那些處男結合了。在一個廣告中他告訴我在精神病房裡他的例行程序。「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是他們給我們讀報紙,然後我們玩一些小遊戲。在小卡片上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小雞的右胸和左胸,哪個更軟?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說了左胸,我對了。」

  氣溫升到了90度,比利擁有的唯一風扇是他在小賣攤上發現的,價值50美分。它喪失了其它的所有的功能,只剩下高速檔,當打開它時,它就像飛機的螺旋槳一樣吼叫著,把報紙吹得滿屋都是。我們做了個安排:我們談了十分鐘,然後讓風扇轉十分鐘清新一下空氣。為了壓過風扇的聲音,我高聲建議我們去打網球,他看起來似乎根本沒在意那聲音。他點點頭,我們開始尋找他的網球拍和運動鞋,大約花了半個小時,我們已大汗淋漓,這時我們準備出去了,進入陽光地帶,我們走到公園,網球場地一進入視野,他就說他太累,不想玩了。

  當他睡覺的時候,我四處轉轉看看他的東西。地板上放著從一台樣子昂貴的望遠鏡上散下的零件。小盒子裡四個硬幣,像是銀行裡用來發送新支票的。他書架上唯一的一本書就是在科爾格特大學他選修的文學課上我佈置過的一本書。我打開他的《憤怒的葡萄》的複印本,還有一張照片:帕蒂·哈斯特帶著戰爭的疲倦,揮舞著一支機關槍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們在城裡散完步後,他問我是否願意把《沃爾頓湖》讀給他聽。他頭向後仰,閉著眼睛。我讀給他聽,就像在家裡給我的孩子讀一樣。像他們一樣,他也睡覺了,儘管天還早。我出外呆了一會兒,聽著遠處的鼓聲。不是樂隊裡的那種鼓聲,而是慢慢滾動著的鼓聲,像是送葬隊的那種。它令我打了個冷戰。我不想在這令人窒息的屋子裡再呆一個晚上了。我想我很容易就能把他的東西打成包裹塞進車內,然後開車帶他回到緬因州的家裡,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那天晚上我睡覺了,我的頭沖著風扇的風葉。

  第二天日出時,鼓手們在市中心的綠草坪上集合,進行又一天的訓練。我在庫珀陸農場買份報紙,排隊站在其中一位士兵旁邊,一個矮個子慌慌張張地帶回一箱可樂,給他並肩的同伴們喝。他皮膚蒼白又發黃,蒼白得幾乎透明,他頭髮直立在頭頂之上,側面修剪到耳朵邊,他面無表情,腳上穿著一雙有光澤的黑皮鞋;一條寬的黑革帶子上面有一個鉤子用來鉤住鼓,另一個鉤子用來鉤金屬壺,金屬壺上有兩個孔,用來別鼓槌。那副高度近視鏡使他的服飾看起來十分不自信。當我走回綠草地時,我注視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是否精神崩潰的人都會像這樣裝束,他們小小的、失去了的魂靈。他們從遠處某個郵局訂購了這身鼓手的裝束,這樣他們可以屬￿一個小組織,週末在市廣場或沿著康涅狄塔海岸線的村莊的綠草地上排隊行走。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比利在沙發上臉朝上睡著了,偶而在他藥物睡眠中伸出手,仿佛他要遊到天花板上去。

  「芥茉?」當我喚醒他時他說,「對不起,我不明白?」

  「不。城裡綠草坪上有集會。」我說。

  後來我們走到了足球場,那兒有一些中年的說西班牙語的人在踢足球。比利告訴我說,在醫院裡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病人不得不離開醫院,因為他們所配給的保險費或補助已經用光了;一個女人不得不被人抬起來,尖叫著:「我不能去水果店,我會迷路的!」

  我等著他告訴我更多的事,或者說說他遇到了某位漂亮的年輕小姐,但是他只是停在那裡,茫然地看著足球。

  經過一場劇烈的暴風雨般的敲打之後,砰砰的鼓聲終於在子夜時停止了。在比利睡覺之前,他告訴我,他父母正在考慮離婚。他為此責備自己聲稱他們之間一直沒有麻煩,直到他那年夏天搬回家。

  他憂傷地說:「我好像是卡夫卡寫的那個故事裡的男孩子,他變成了一個臭蟲,住在自己的臥室裡,他家人最後全都憎恨他。我媽媽總是不斷地給我屋子裡拿東西吃。我父親則把那些跟他有聯繫的人的名字給了我,這些人在我完成大學學業之後,如果我在銀行裡幹得好的話可能會雇傭我。」

  當我問他,他在銀行裡幹了多久時,他說他記不太清楚了。我看見他坐在椅子上又滑了下來,突然間為他感到很傷感。我想當他是個學生時,他的思維是多麼敏銳,而我卻沒有讓我的學生準備好去面對畢業後擺在他們面前的倦怠,或是面對住在像我們現在坐著的這間租的房間裡所體會到的淒涼。我想到了沖洗他大腦的那些藥。藥片在他的唇邊留下了一線白沫,我想知道如果我像比利一樣精神崩潰了,我的孩子是否會注意到這些。

  他告訴我當銀行裡的事情變得很刻薄時,他很奇怪。「我剛剛出來,買了這三件衣服。這裡,讓我拿給你看。」

  他進了臥室花了好長時間。我想起小聯盟運動場的那個商人,他的衣服不再適合他。當比利回來的時候,他穿著其中一套,拿著另外兩套。「我看起來很像回事兒,是嗎?」他問,「或者你能分辨出來。」

  「分辨什麼?」

  「你知道,分辨出我是一個騙子。」他笑得很厲害,眼睛睜得大大的。「不過,看這身衣服。很瀟灑,不是嗎?穿上這樣的衣服,什麼樣的體面人我都像,我的禮服。當我參加銀行俱樂部時,我就穿著它。每個星期五下午我們圍坐在這個花花公子的辦公室裡,給懶惰的人打電話。他們都是黑人,他們的生活早變成了狗屎。我們聯上網,開了一個電話會議,僅僅是為了訓斥一下這些人。嘿,黑鬼,你最好在卡迪拉克里弄個好的取暖器,因為那就是你今年過冬的地方!那種勾當,我們都做過。它就好像是一個大型足球賽。每個人都在盡力拿出最好的『體裁』。甚至銀行裡的姑娘們也這樣做。我辭職了,因為我感到髒,我不斷地沖著熱水澡,但仍感到不乾淨。我辭職了。我僅在我父親的朋友行長那裡留了個條。

  他說他有東西要給我看,隨即又消失在臥室中。當他回來時,手裡拿著幾塊尺寸適中的石頭,至少有棒球那麼大。他把它們放在電視機上,排成一行。

  「我的武器,」他邊笑邊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有一段時間,我就開始打碎窗戶。我穿上我的禮服,騎車到了行政人員住的街區,向他們的窗戶扔石頭。我可能已打碎五十或者六十塊了。最近我又想做這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低下頭,手按著電視機上那幾塊石頭。他說:「如果我的家人知道了這事,他們一定會驚訝的。」

  他坐在地板上,交叉著腿和胳膊,開始從一邊向另一邊打滾。

  「看,」我說,「這像是一種孤獨的生活方式,比利。為什麼你不跟我們在緬因住一段時間,直到……你知道,直到——」

  他打斷了我。「我弄到了這套帕蒂·哈斯特在聖迭戈搶劫一家銀行的錄像帶。我從雜誌上訂到的。我想像她那樣打仗。我開車來到豪華的住宅區,而我認為,那裡是一堆垃圾。那些日子我正在上學,做著別人告訴我的事,默默無聞。這是我們的世界嗎?在所有的房子裡,我想那些人正在做著類似於我做的那種肮髒事,我給黑人打電話,沖著他們在電話裡大叫這種肮髒事。我只想成為像湯姆·喬得那樣的人,就足夠了。你知道湯姆說什麼,『我不停地跑著,盡我所能超過他們所有的人。』」

  第二天早晨他開車送我到火車站。我看錯了時間表,所以早到了一個小時。我進了一家小商店,給我們兩人買了瓶蘋果汁。我想我們可以坐在太陽地裡等著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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