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我要養活這家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知道她現在想要使這個陌生的房子在她的孩子們眼中看上去像個家。在我上床以前,我低頭看了看她。好吧,我想。我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以她為榜樣。她並未飄浮於過去或者提前進入未來,為了她的孩子們,她只是在這裡,在當前。我並不想向前邁上一步,加入到那些悲慘的男人行列中,像他們那樣撞擊一個中年時期的路障,然後立刻開始尋找某個人來責駡,或者返回過去尋找某些被隱藏起來的真理——當你把這種真理拿到陽光下時,它會更像是一個藉口。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工作,我想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在這個租來的房子中卸下我們的物品,擦掉我鞋子上的灰塵,找到一條重返過去的航道,然後打開加速器的開關。很久以來,我一直希望獲得一個清靜的休假。噢,難道成功不是依賴於此嗎?

  我快要進入夢鄉時,卡勒就開始大聲哭了起來。我走到她的搖籃前,這樣她就不會吵醒所有的人。在有了嬰孩的歲月中,你學會了一種搖晃的方式,從而使他們不再哭泣。這就像過去人們習慣於使用公共線路電話系統,你知道哪個鈴聲是你的,哪個鈴聲你可以忽略。這是一個要求安慰的哭聲。這種哭聲一直被我當做最緊急的,同時也是最容易平息的一種哭聲。我就抱著卡勒走下了樓,我的遊戲計劃是在她的瓶子中裝入一些牛奶,喂她吃,然後搖晃她幾分鐘,再把她輕輕放回搖籃中。在過去的日子裡,我曾經這樣做過百次之多,已經熟練得連用腦袋想都不想了,甚至有時睡著覺也會做好這件事。但是當我打開了冰箱門,低頭看著卡勒時,我突然間全身心體驗到了自己的體重穩定了下來,而且我周圍的所有事物都墜入了低速運動中。我猜想這是我慢慢枯竭的速度,自從我在25年前開始奔上一條成功生活之路以來,第一次有了這種體驗,而且也是我第一次沒有匆忙地將我的女兒放回到搖籃。相反,我把月亮指給她看,它的濃厚的光芒像流水般湧進了這幢老房子的窗戶,而且灑滿了草地。我感覺到在我的光腳所踩的松木地板上有著顆顆沙粒,這些沙粒是某個其它的人從沙灘上帶回來的。

  當我們走出房門,我想:讓我降慢速度,這一時刻我要像你媽媽那樣和你生活在一起。就在這裡,讓我告訴你我們是在哪兒,而不是我們正要去哪兒。我們穿過了一塊佈滿重重暗影的地面,暗影在夜風中相互糾結,飄搖不定。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曾抱著她漫步校園,讓她看上面寫有我名字的大幅旗幟。當時我沒有問自己任何問題,我是一個自由自在的航海員。然而那個夜晚已經看似屬￿另外一種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而且不是我的生活了。

  我不停地告訴我自己,一定要在這條路上做標誌,這樣我就會記住在貨車場以南10英里之外的遙遠的火車的汽笛聲,以及當我們經過時我們腳下的那些停止了它們鳴叫的蛐蛐。在汽車道的盡頭,一隻黃鼠狼跳躍著跑進了高高的草叢中,就像一個老練的小偷消失在一個外套衣架後面一樣。卡勒很安靜,縮成了一團,緊緊依偎著我。我低下頭看她,發現她正沖我笑呢。為什麼我就不應該為她而感到驚訝呢?在這裡,她那微小的聲音說出了她最初的詞句,儘管她的腳仍然小得可以在一個茶杯中涮洗。

  又走了27步,我們來到了主幹公路旁。我們沒有橫穿過去,相反,我們佯裝在公路的另外一邊是另外一個國家,那個國家並不歡迎偷渡者。但是從我們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行駛的車燈照亮了河面上停泊的船隻。海水沙灘的氣味飄過了小山。河面上傳來格達達的水泵抽水聲,它抽取艙底的污水,然後再將污水灑回河中。我舉起卡勒,這樣她就可以看到水面上白色的月光。月光照亮了她的尿布和她穿的挖溝者式樣的T恤衫,她也閃著光,就像一個穿好了洗禮衣服的嬰兒。

  後院斜坡陡然而升。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開始急促了。89步上到了頂部。那裡的一個羽毛球網像蜘蛛網似的罩住了我們,於是我們像印第安人似的偷偷溜進了樹林。在我的腳丫下,我感到了一個蘑菇,然後是蘚苔、松葉針、老樹葉和幹朽的樹皮。我用她的臉頰碰了碰半空中垂下來的一支冰冷的樹枝。她伸出了手,一下抓住了它,一路上再也沒放手。

  庫房門上的木閂已經被露水打濕了。我抱著她走了進去。周圍是陳舊的雪地輪胎、半捆石棉絕緣體、五個生銹的滑車鐵箱、一台老式的像蛇皮一樣的照像機皮箱子、一個我曾揮動過的棒球球棒、一個呼拉圈、卷起來的佈滿灰塵的小地毯、三個沒有椅面的藤條椅、兩扇窗戶上爬動的飛蛾、一個正在碰撞玻璃的六月份的小甲蟲、一條木匠的工作椅。

  一般情況下,我會匆忙地上床,為了第二天的工作而好好睡上一覺,並且我不會注意房頂上箭頭指向西南的風向標。我對我的女兒說:在這裡,讓我告訴你你在哪兒。我開始了,用手指著南邊給她看,然後,我說出了在那兒熟睡著的兄弟姐妹的名字,又說出了曾經當了三十年護士的祖母的名字。最後我說出了曾祖母的名字,她是在72年前從愛爾蘭橫渡大西洋後來到了這裡,她也是我女兒生命中最遙遠的延伸。再向南轉動一個方位後,一個祖父在可以停泊大型油輪的船廠工作。卡勒看上去長得像他,像她媽媽的父親。他讓卡勒媽媽的母親為他生了個女兒,而後他的女兒又在自己的女兒中再次創造了一個他。在西邊和北邊是另外一族的兄弟姐妹、叔叔和姑姑們。我說出了每個方位的朋友們。當我說出他們全部的名字時,我一直在原地轉動,而她笑得露出了牙。住在親戚們的中間,我感覺我像是穿過時間又飛了回來,這樣我現在又站在了我曾經遠離過的人們中間了。我想起了我的姑姑弗蘭西斯,她在7歲時患了小兒麻痹症。她的父親,也是我的伯爺沃爾特,是一位汽車修理工,於是在60多年中像抱玩具似的將她從輪椅抱到她的床上,再抱到浴室。她的整個生活都是在他的屋簷下度過的。當他已經是、79歲高齡時,他仍然每天鍛煉身體,使他的胳膊和肩膀保持強健,從而能夠抱起他的女兒。在他那無盡的痛苦和悲傷中,有些時候他必定會為他們之間的相依為命而感到幸福;而另外一些時候,每當他看著他曾經抱著的嬰兒在他的懷抱中變成了一個老太太時,他必定會為之感到驚奇。在他死前的10分鐘,他把她從床上抱到了她的輪椅裡。在這個晚上不熟悉的緩慢狀態下,我感到和他的心靈相通了,就好像他是和我女兒的未來相銜接著。我只是希望她將來不要被別人在違背她的意願時搬來搬去,而且她不要被別人抱著時摔得傷痕累累。如果真的會有那件事情出現時,她應該被人輕輕柔柔地抱動。於是我就知道她將被她生命中所攜帶的事物而塑造定型,就像沃爾特大爺的胳膊和肩膀那樣,60多年以來因為抱他的女兒而變型了。我希望卡勒也要記住今天晚上。

  當我再次低頭看她時,她已經睡著了。那個六月夜晚的西邊,在我們的樹木和庫倉陰影之外,對面的河谷上有幾個屋子仍然亮著燈。黑暗中燈光點點。一個野心勃勃的現代人幾乎對她的鄰居知之甚少,因而我幾乎不能記起他們的名字。但是今晚,我感到特別地同情這些在我周圍睡著的人們。在這夜色沉寂的黑暗中,我們全都是如此的渺小,我想,而且我們都是如此強烈地希望照亮我們的道路。在我們需要獲得或糾正我們自己的生命時,有些時候我們甚至並不知道我們所攜帶的重量。我看著我的女兒,希望在她作為一名女性的生活中,她將能夠找到像今晚這樣的時刻,生命存在的時刻,一旦她所面臨的下一段生活足以使她不再要求更多更多。我希望她不要被欲望帶走,不要像我那樣被欲望帶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永不滿足、一直等待著生活達到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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