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我要養活這家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


  當我們正玩得開心時,一輛敞篷小型運貨卡車快速朝我們駛來,它的喇叭嘟嘟噠噠地鳴叫著。我舉起手做了個大幅度的友好的手勢。但是那個司機卻轉過頭來看著我,當他快速離開時,竟然惡意地用手指指著我。「真是活見鬼。」我低聲說道。我把孩子們召集在一起,並且讓他們坐到了貨運卡車裡,然後告訴科倫要小心駕駛。我沒有看清那個司機的長相。我努力去忘記他。他只不過是一個緬因州臭名昭著的笨蛋,只會有兩種下場:或者他被抓進監獄中,或者他會成為州警察。我可以想像出這個小丑似的人物皮帶上掛著一把刀,而且他的牛仔褲在他那瘦小的臀部上吊得非常低,以致於當他彎腰時就會讓整個世界看到他屁股上的黑疵。我極力想要忘記他,就像我過去遇到和他一樣的人物時那樣,在背後咒駡他。但是當我坐回到汽車裡時,我卻在駕駛盤後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眼睛直盯著前面的道路。我又開始感到極端的恐懼,這種恐懼和我站在鏡子前面所體驗到的恐懼一模一樣。

  我開車上了州際公路,接著向前行駛。這時我想,如果開車追上他,我會如何去做呢?我將也用指頭指著他,或者把他擠到路邊,然後連人帶車把他撞出公路。在接下去的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內,我思考著那樣去做的每個微小細節,設想著我將對他說什麼。我把這一幕向前放映,然後倒回來,再次全部放映,並且修改其中的情節,直到我說出了我想要對他說而且需要對他說的所有的話。可能我會告訴他,在我的記憶中,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使自己勝過了像他那樣的傢伙了,我曾經使自己成為了一個明星運動員,所以我可以走在他的前面。那就是我在飛駛的車廂中腦海裡所想的一部分。好的,他怎麼會不知道我是誰呢?在我遇到科倫以前,我將自己的二十多歲用於不斷地努力,從而有意識地把我自己轉變成一個完全不同於我身後的無聊傢伙們和幹活工人們的人。我希望我的生活具有重要性,然而。如果我不從事重要工作的話,我又怎能如此呢?所以我創辦並製作了讓每個人都來看的新聞摘要和晚間新聞。27歲時,我辭退了那份報紙編輯的工作,著手一項任務,去澄清一個死去了的戰士在朝鮮戰場上的名聲。在麥克阿瑟時代,他被軍隊判了罪,而且被當作一名叛國者關進了監獄。在他整個一生中,這個戰士一直聲稱自己是無辜的,但是在他還沒有來得及證明這件事時,他就離開了人世。我遇到了他,正好是在他臨終時的心臟病爆發前。於是我將接下來的7年用以和美國軍方、聯邦調察局、中央情報局進行鬥爭。我在國內各州之間來口穿梭,直到最終找到了那些在1955年的軍事法庭上控告他的人們。我說服了這些人,讓他們出面承認他們是被指揮長官逼迫著來陷害那位來自緬因州的士兵。然後我迫使聯邦調查局公佈了關於這名戰士的秘密緊急報告,報告中錯誤地把他刻畫成了一位共產主義者。我也找到了那位指揮長官,他受到了人們的指責。最後,我迫使國防部長在五角大樓舉行了一次公眾審問。我之所以做所有這些事情,是因為死去的戰士身後留下了一個兒子,他的兒子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是無辜的。我把他的兒子帶到了華盛頓參加那次審問,終於讓他看到了關於他父親的真相。

  為了什麼呢?當我一路行駛時,我在問自己。我一直相信我的動機是高尚的。後來我將這段經歷寫成了一部書,好萊塢立刻就購買了那本書的版權、而且我把錢平均分給了那個戰士的妻子。

  但是現在我卻思考,當我在做這件事時,是不是為了證明我自己的重要價值呢?也許我想證明的事情是我值得過上一種被人稱讚的生活和那種舒適的大學職位,正是這種公眾成就感佔據了我的心靈。當然,我也關心那個戰士和他的家屬,我確實由衷地關心他們。但是,當我行駛在州際公路上時,我明白了我過去一直是那樣一種人:他們謹慎地開闢他們的戰場,並且用心算計著這些戰鬥在最終的時刻對他們本人來說將會意味著什麼。

  所有這些都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當我從這種狀態下走出來時,我竟然忘記了停車交納過路費。

  我們在雅茅斯鎮已經找到了一幢美麗的四面延伸的緬因州農舍,並且租下了它,準備在那裡度過日漸臨近的夏天。這正是我一直曾經希望的那種房子,儘管它的租價是科倫父母的鄰里房子的兩倍。當我第一次觀察這個地方時,我就覺得它像是那種應該由一個成功者來居住的房子。它臨近大海,成功的人們可以在那裡把他們的家庭安頓得舒舒服服,並且像模像樣地度過夏天,然後他們就會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當我們將車駛入汽車道時,科倫的兩個兄弟和他們的父母以及兩個姐妹正等在那兒迎接我們。我的一個老朋友住在前面的路上,他帶著烤餡餅和啤酒來了,正好可以幫我把行李拉到三樓。當我們走過空蕩的房間時,他問我為什麼全家又返回了緬因州。

  「這裡是家鄉呀。」我告訴他。

  「呀,哈,」他說,「但是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離開科爾格特大學呢?」

  「因為它離大西洋太遙遠了。」我說。我的聲音在光禿的牆壁和地板之間回蕩著。「當我們離家去那裡的時候,我們想著我們在那兒呆兩年,但是我們卻呆了四年,時間太長了。」在第一個小時我就編造出了重返緬因州的理由,這將成為我的常備說法,用以回答人們的有關詢問:為什麼四年前我和科倫那麼滿懷希望地前往科爾格特大學,可是現在卻離開那裡,返回家鄉。我在說這個理由時,竟然是那麼地經常並且那麼地隨便,以致於我自己也有點兒相信我不是被人解雇了。

  現在我看到,我應當為我們的處境而感到真正的恐懼了。不僅僅是因為,在開頭的幾個星期內,又有7個我所申請的大學拒絕了我,而是因為這些拒絕信和我只剩下兩所大學可以聽候回音的現實並沒有使我感到比渴望把這些信件瞞過科倫時的心情更急迫。在庫房裡,有一個老式的本·霍根牌子的高爾夫球袋。每當信寄過來時,我首先看一遍,然後將其疊成一個小方塊,把它丟在那個高爾夫球袋的底部。

  儘管我做了極大的反省,雖然我確實深深地懷疑世界可能已經改變了,但是我仍然無法理解事態的真實情況。我翻來覆去地考慮那天晚上我的來自紐約市朗克斯區的學生在我的庭院內所講的那個故事,他和他的好朋友們過去經常把他們的垃圾堆在郊區小村的美麗綠地上。那個學生留在了我的記憶中,而且比任何事情都深刻。正是他那給我講故事的方式、正是他那臉上露出的滿足的表情,好像他要糾正我所持有的一些幻想。

  當然,時逢緬因州的夏天,返回家鄉確實令人心情舒暢。我爬上了樓梯,在臥室前面看到科倫和所有四個小孩子睡在同一張床上。他們全都是那麼的美麗和安靜,以致於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三個小女孩正在吮吸她們的大拇指,於是我把手指從她們的口中拿了出來。然後,我從床的一角抱起了傑克,因為他尿濕了床單。「傑克寶貝。」當我抱著他來到浴室時,我在他耳邊輕聲喚著他的名字。我扶著他,讓他站在了浴室的前面,而他卻像一個小醉鬼似的搖來晃去。我仍然記得,當他從科倫的肚子裡生出來時,我為他的生理結構而感到多麼的驚訝。當時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女兒,我從未想過再要一個兒子。他出生時有10鎊重,肩膀很寬,頭上是又密又黑的胎髮,而且兩頰紅潤。當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時,他看上去就像來自愛爾蘭小人國政治家會議的會員,在路上順便停下來到此拜訪。但是那卻是一個難產。產鉗不起作用,同時一個讓人心畏的真空吸取機也無法將他吸出來。突然間,醫生要求別的人們來幫忙。於是,所有工作人員都到了產房,照看科倫並且鼓勵她繼續努力。我站在旁邊,一無用處,只能對他們的幫助感到心慰。處於痛苦和決定中的科倫,就像天上的月亮,美麗而冷漠。

  回到臥室後,我把卡勒放回到她的搖籃中,這樣床上就有我躺的位置了。然後我注意到科倫已經細心地把針繡壁畫掛了起來,這是她在每次臨近分娩時為每個小孩子所做的:深藍如玉的天空上掛著月亮和星星;白色的海鷗環繞著一艘采蝦船。我從不記得自己曾經看到她製作這些壁畫;就好像它們是突然出現了。她從哪兒找到那些時間呢?我感到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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