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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隆坡的老嫗(3)


  鶴子中年的時候,由於家庭的複雜的關係,塔來達的外甥與侄女沒人養活,她把他們收養了,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了,日本軍入侵馬來西亞,他們說因戰術的需要把鶴子夫婦居住的這一帶土地都強行徵收了。為此,夫婦倆不得不遷居到北邊的迪克森港,所幸的是不久戰爭便結束了。又過了不久,進人老年的阿卜杜勒·塔來達便逝世了。

  按伊斯蘭教的規矩鄭重地給丈夫辦了喪事之後,鶴子給自己帶大的外甥娶了媳婦,給侄女找了合適的丈夫嫁了出去。外甥媳婦一個個地生養,鶴子親自來帶孫兒們,她用日本式的方法把孩子背在背上,現在孫兒們也長大成人了。孫兒孫女們和她只是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對於將自己養大的慈愛的祖母是十分感激熱愛的。他們每個人工作後第一個月的工資總要拿出一部分送給祖母。

  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從故鄉五島還時時有信來,其後可能因父母、姐妹的死亡便音信全無了。鶴子便在馬來半島的一角遠離祖國日本生活著,比自己的姐妹們長壽得多,一九七三的現在,她被養子夫婦和孫兒孫女們供養著安享晚年。

  聽了絹子嬸翻譯過來的野中鶴子的話,我的東南亞之旅的愁悶心情開始有了一抹亮色。「南洋姐」們一般而言都是在年紀輕輕的時候暴屍異鄉的,但是她們之中有少數人也像鶴子一樣得到了幸福,使我像在暗夜之中見到一線光明。這麼說另外那三位老婆婆雖然沒對我講什麼,但是在生活水平比日本低得多的東南亞她們的生活是很好的,與我在九州天草體驗過的阿崎婆的生活比起來,她們簡直像在極樂世界生活一樣。

  是什麼因素致使一個日本的「南洋姐」能得到如此特殊的圓滿的結局呢?僅從鶴子的身世來談,她僅僅被賣到花街不到一年工夫便遇到了一位善良的馬來人,她青年時代的美貌使她獲得如意郎君。還有她的智慧和勇氣,當阿卜杜勒告訴她自由廢業的出路後,她毫不猶豫地走了這條路。最重要的決定因素,我認為是東南亞人解放的思想和從容不迫的生活方式。

  從山打根到新加坡,從新加坡到迪克森,後來又去了幾個城鎮,我深深地感到東南亞各國人民豪爽的性格。比如一次我在他鄉遇到本國人時的遭遇便可說明問題。我由於在語言不通的環境下鬱悶久了,歸國時向在機場遇到的十位日本女性打了招呼,然而她們的表情僵硬,板著面孔,拒人千里之外。而東南亞的人不論是華僑還是馬來人對我這個異鄉人總是投來微笑,雖語言不通但能通過手勢和身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十分自由豁達。

  我認為東南亞的居民在處理民族問題上是十分健康的,對本國的人不特別照顧,對其他國家的人也不歧視。他們生活態度豁達,對家族之外的人很能包容、寬大。在尊重他人自由方面也很注意。在西歐殖民主義者人便之後,白人、黑人各色人種都在這裡融合,也許使這裡的人養成了自由豁達的民族感覺和生活感情也未可知。

  鶴子的後半生過得如此幸福與塔來達一族人具有東南亞人共同的民族感情有關。阿卜杜勒·塔來達沒有任何偏見,把日本人的鶴子當作自己的愛妻,其外甥、侄女從小把她當作自己的親母,等他們長大之後結婚生子,又讓自己的孩子把她當作祖母對待。這種家庭親情使鶴子的後半生充滿幸福。鶴子之外的三個人種老太、澤本芳野、煙中千代與她大同小異,生活得也都不錯,究其原因也是一樣的。

  絹子嬸和我在鶴子家呆了很久,直到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進來,我們的話才告了一個段落。這個女孩像是最小的孫女,她怕累著奶奶才進來的。於是鶴子纖細的身體踉蹌地站起來,無言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無言地伸出手去,微笑著握了她的手,這樣,鶴子用日語慢慢地說:「與你談話我也感到像是回到日本似的,謝謝你,我活不長了,可是日本的山崎女士,你再來這個城市的話,要把我的親人當成我一樣,一定到我家來玩!」

  鶴子的母語已幾乎變成馬來語了,這幾句日語是她一句一句想著說的,恐怕在這之前她已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這幾句話吧!我十分吃驚,也很感激。我回答說:「我才真要謝謝您呢!以後我還會來的,請您多保重吧!」又對旁邊的她的小孫女說:「要好好對待你奶奶。」雖然我知道她不懂日語,還是忍不住說了這句話。

  鶴子笑嘻嘻地指著我手裡拿的茶色的本子和鉛筆小聲地說想寫幾個字。我這才明白她想寫個字留作紀念,於是把本子和鉛筆遞過去。她又坐回沙發上去了,想了一會兒,用左手護著拿起筆發顫的右手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我遠遠窺視了一下,那四個字是野中鶴子。

  我點了點頭,稱讚她記得真清楚,鶴子仿佛想寫下自己的馬來名字,她用片假名寫了兩個字便停住了,孫女見狀用馬來語說了幾句話,便從鶴子手中拿下鉛筆,流利地寫下了橫向書寫的馬來文字。絹子嬸看了看,告訴我說她寫下的馬來名字是艾麗莎·帕蒂·阿卜杜勒。

  雖然遺憾,但我們不得不告辭了,鶴子被兩名女僕攙扶著站在門前的白色石階上一直在送我們。當我們穿過院子走到門口,又從門口走上林蔭路回頭望鶴子的白髮還在我們的眼簾之中。

  對我這樣一個沒有預先通知的闖入者她是這麼歡迎,按常識講不該問的隱私我也對她加以追問了,然而鶴子對我竟如此依依不捨。絹子嬸每年來看她一次,七十年的漫長歲月,鶴子一直生活在馬來人當中,我是去拜訪她的唯一的日本人,所以儘管我的禮數不周到,她也因我是日本人對我十分懷戀。

  走進停車場再次回頭看,在樹蔭中只能見到鶴子家的屋頂和板壁了。這時,絹子嬸自言自語地說:「啊,心裡真難受啊!」這句話充滿了不可想像的哀愁,真不像豪放快活的絹子口中說出來的。雖然別人介紹說,她是九州人,姑娘時代來到東南亞,她與英國人結過婚後來成了寡婦,實際上,她的生活經歷大概與鶴子相同吧!她,只有她才能充分理解鶴子的無法排遣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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