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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隆坡的老嫗(2)


  我們周圍的人全是馬來人、中國人、印度人,懂日語的只有我們兩個訪問者,用日語談話周圍的人都聽不懂。但這三位老太太根本不想提到過去的事,她們不約而同的態度使我感到驚異和悚然,男尊女卑的社會威力數十年後的今天還在束縛著她們。

  我不由得這樣遐想,由絹子嬸引線找到吉隆坡附近居住的過去的「南洋姐」卻一無所獲,可能我是不會聽到她們的心聲了;如果再繼續呆幾周,經常去訪問她們,慢慢地用日語解開她們的心結也許還有效。像現在這樣短時間到處遊走的旅行訪問是不可能取得她們的信任的。

  可是絹子嬸引見的第四個老姐卻一下子滿足了我的希望。這位老婦人是位寡婦,住在吉隆坡市南邊的迪克森港,距吉隆坡幾十公里。她的名字叫野中鶴子。

  迪克森港面向馬六甲海峽,但不像馬六甲市或是喬治市那麼繁榮,是一個安靜的小城。城西郊外白色公路邊的林中建造的一所木房裡住著鶴子。走上她家屋子的臺階,隔著窗簾望見客廳裡有電視還有電風扇,臺階也是光滑的白色石材鋪成,在馬來人當中她家生活水平也算高的了。

  過了一會兒,一位四十五、六歲的大個子馬來女性出現了,她面帶微笑,快速地用我所不懂的馬來語說著什麼。絹子嬸給我翻譯說他們夫婦正要出門,媽媽正愁不知怎麼打發時間呢,快進來吧!我們在客廳椅子上坐了下來,兩名馬來女僕攙著她進了屋。這就是將近九十歲的野中鶴子。

  鶴子在竹制沙發上的印有南國花紋的座墊上坐定之後,就開始與舊友絹子嬸敘舊。我向她問了好,她也很禮貌地向我問好。她的膚色很白,面容顯得很高貴、優雅,耳朵上紮有耳穴,戴著藍色的耳環十分相配,身體像鶴一樣瘦骨嶙峋。她裹著素色的植物花紋的沙麗,藍色長袖花上衣的袖子裡露出的手腕上戴著幾個金鐲子。如果沒有人事先告訴,誰都不會認為她是日本人。

  絹子嬸用馬來語介紹了我之後,鶴子用日語說:「你是從日本來的嗎?」然後連連點了幾下頭。雖說我是初來乍到,她卻用懷戀的眼光遠遠地看著我,然後用馬來語說:「歡迎來訪,有什麼事儘管問,我都可以回答。」由於神經痛,右手不能隨便動,放在膝蓋上,左手則上下揮舞著。

  鶴子最初講的是日語而且帶有九州的鄉音,我以為她沒忘記日語十分高興,所以我就問她:「老奶奶,您的老家是天草島原嗎?」鶴子一瞬之間浮出羞愧的神色,然後清晰地說:「不是島原,是五島的福江。」

  由於她的日語十分清晰明瞭,我想借助東風繼續問鶴子迄今為止的整個生活狀況。最初的回答是地道的九州方言,過了幾分鐘便變得不大流暢了,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地道而流暢的馬來語了。回答我的話時有時她先用日語,慢慢地隨著內容複雜起來,日語單詞和措詞就想不起來了。於是我便請絹子嬸把我的問題譯成馬來語,鶴子的回答也通過翻譯講給我聽了。同是日本人的鶴子的一生要靠馬來語的翻譯才能瞭解,這一事實本身又意味著什麼呢?我的心情很複雜,要經過翻譯才能對話又使我急不擇暇。

  總而言之,把那種不耐煩的心情放在一邊,我聽到的關於野中鶴子的個人歷史是這樣的——哪年出生的已經記不清楚了。今年已經快九十歲了,倒過去算大概是明治十八、九年生人吧。鶴子誕生在五島列島的福江島的一家木材商家庭裡,四個姐妹一個兄弟她家共有六個孩子。鶴子十七歲的時候,被拐賣到新加坡。

  那是春天,一個高個子女人來到女孩子們聚集的地方說:「要是去了新加坡,那裡有橡膠園,在那裡工作,薪水很高,高得在日本都不可想像。」在九州邊緣的島上長大,認為只有遠方才有幸福的女孩兒們聽了那女人天花亂墜的勸誘動了心,結果鶴子與另外一名鄉村醫生的女兒決定去橡膠園工作。

  鶴子跟父親講了自己的心思,父親拼命阻攔,因為父親知道年輕女孩子到新加坡去意味著什麼。可是鶴子她們認為勸她們去的是女人,所以很放心,又覺得那女人一臉忠厚便相信了她的為人。她們根本不聽父親的勸告,便與那女人約好日子,偷偷帶上些日用品離開了家,到福江鎮去了。

  這時父親發現女兒帶著行李出走了,連忙去追,在她們與那女人見面之前硬把她們帶回村裡。可是鶴子與女伴總認為只有遠方才有幸福,於是再度同那個女人接上頭,這次出走就十分慎重了,從福江港順利地乘上了去海外的船。

  可是,在她們剛剛慶倖乘上了一條幸福之船時,她們又不得不面對現實了——這是一條駛往地獄的船。她們本以為會住進客艙,沒想到被推下一個又窄又陡的梯子送進了船底的貨艙。她們開始懷疑,去質問上邊談到的那個女人與船員,他們的態度是冷笑和施暴。

  在貨艙裡已經有七個姑娘先等在那裡,與鶴子一樣,她們也是被欺騙來的。在船底的貨倉裡船員一旦撤去梯子她們是絕對上不了甲板的。只有服務員每天早晚兩次用吊下的籃子送些水和食物來。撤掉的梯子有時也放下來,那便是那些粗野的男人們把嚇得渾身發抖的姑娘們肆意欺辱的時刻。

  船不知走了多少個晝夜,因為在船底生活,像是昏睡多年一樣。船終於到岸了,那中年女騙子所說的話只有一點兌現了,這裡的確是新加坡。上陸一看那貌似忠厚的女人連影兒也見不到的,而且這九名女孩子已被那女人販子賣給了娼家。

  當了「南洋姐」的鶴子開始在新加坡花街接客了,具體是哪條街道已經記不清了。她十七歲的身體剛剛發育,像花蕾一般,沒過半年便被糟踏得不成樣子。她去看了病,大夫給她治好病後,她已經不能生孩子了。由於這種體驗使她對賣身這行當厭惡透了,無論如何也要逃出這魔窟。

  過了一年左右,有一個馬來人喜歡鶴子年輕貌美,常來找她。有一天他向她求婚說:「我喜歡你,咱們結婚吧。」這個馬來人叫阿卜杜勒·塔來達,經營一家搬運社。當時的新加坡是英國人掌權,華僑在經濟上也很有勢力,馬來人混得這麼成功是罕見的。當然能和這個男人結婚可以逃出地獄鶴子很高興,可是自己還欠著老闆好幾千元的債,又該怎麼辦呢?把實情向塔來達一說,這個馬來人的精英人物便給出了一個主意。他說:「這新加坡執行的是英國的法律,這個法律是承認公娼自願洗手不幹的,所以只要你逃到日本領事館就會變成自由之身了。」

  過了幾天,鶴子下定決心,何娼館請假說是有事,離開了花街與阿卜杜勒·塔來達一起跑到日本領事館。領事詢問阿卜杜勒·塔來達,問他是否真的會養活這個日本女人。他說:「我有正當職業,養活她沒問題。」領事說:「那麼我給她辦自由廢業的手續,不過你要隔三個月來報告一次你的情況,讓我們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讓她幸福了。」同時又懇切地對鶴子說:「如果這個男人餓著你或者打你的話,你可以到領事館來申訴。」

  鶴子在一年多的「南洋姐」生活之後結束了皮肉生涯,隨阿卜杜勒·塔來達到馬六甲市生活了。丈夫之所以帶她離開新加坡故意到馬六甲市定居,也許是為了讓鶴子忘記自己噩夢般的過去吧!丈夫想得很周到,鶴子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只有一件事較為遺憾,便是因為她從前的病致使她過了五年、十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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