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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芙美的去向(4)


  第二天下午,我準備從飯店乘出租車去找芙美。可是,當我說出要去那兒後,一連三輛車的司機都拒絕我說:「對不起,那邊兒不能去。」我有點發火了,質問司機為什麼不能去,司機回答說:「也許您不是大阪人,XX街在釜崎附近,是窮人聚集的地方。到那兒去,一來路不熟,二來回來也拉不上客人。」

  我感到一種不安襲上心頭。正像司機說的,我的確不熟悉大阪,可釜崎的名字我是知道的。既然他說XX街在釜崎附近,也住著許多窮人,那麼XX街恐怕也是貧民區了。對於曾長期當過一流的新大阪飯店領班的芙美來說,住在那裡決不能說是生活得不錯——我不由得這樣想道。

  也說不清是第幾輛了,我終於坐上了出租車。可是,剛到電線竿子上標出「XX區XX街」的地方,我就被半強制地趕下了車。仔細看看標誌,上面確實寫著XX街,可那裡是一丁目,四丁目在哪個方向根本無從得知。我只好見人就問,問到第四、五個人的時候,遇見了一位正好也要到四丁目去的中年婦女,於是我就跟著她走了起來。

  也不知走了有多遠,終於到了XX街的四丁目。這條街的前街是商店街,極為普通地排列著一些食品店、菜店、米店、魚店等,可當你一邁進側街、後街,印象就全變了。路面坑坑窪窪的,兩側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許多經久失修幾乎是半朽的十分簡陋的二層樓房,一片淒涼的景象。而且,走進這一帶後,地址標誌時有時無,幾乎無法確認。

  這麼空轉了一陣子後,我想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於是又回到前街,走進了一家點心鋪。向主人講了情況後,主人給我拿出了一張XX街四丁目街委會制的地圖。這張圖有一平方米大,除了街道門牌號碼外每家主人的姓也寫在上面。

  然而,奇怪的是這張圖上任憑你怎麼找唯獨不見四丁目的六番地。就連在那兒住了很久的點心鋪的老夫婦也無奈地說:「的確,好像是沒聽說過有六番地這個號,六番地是不是本來就沒有呢?」於是,我按他們指的路來到五丁目,可那兒的人也不知道我要找的六丁目在哪兒。

  我想恐怕只能挨家挨戶地去碰了。由於這時已近黃昏,我肚子也空了,便在前街的一家中華麵館兒吃了碗面,稍事歇息後又出來做最後一次嘗試。

  方才多雲的天空此時已下起雨來,雖說剛剛七點,周圍卻異常地昏暗,從前街走進小巷,黑得更厲害了。我把為防止空調過冷帶在身上的線衣取出頂在頭上擋雨,踩著凹凸不平滿是積水的小路,逐門逐戶地查找著門牌標誌。

  沒有一盞街燈,也沒有一家裝著像樣的門燈。在這些貧民們居住的小巷裡,我只好劃著火柴一家一家地查看門牌。而且,這門牌也是時有時無的,即便是有,也是幾十年前寫的木制或紙制的,上面的字跡根本無法確認。好容易碰到一個勉強可以辨認的門牌,火柴微弱的火光又被雨水擊滅,我不得不再劃上一根火柴。

  這種難免被認為形跡可疑的探察大約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我累得肩、背和腿肚子像鉛一樣地沉重起來。周圍越來越黑,雨越下越大,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只能做出這樣的聯想:

  XX街的四丁目六番地原本就不存在,沒準兒從有這條街時就是一個空號。即使不是空號,也是一個很久前就消失在這個貧民區的塵埃中的死號。

  就在我失望地打算返回飯店時,我無意中邁進的小巷的一角上一行幾乎快要消失的字跡「XX街四之六」映入了我的眼簾!啊,新大阪飯店昔日的同事山內女士告訴我的地址不是虛構的——

  擦亮火柴盒中所剩不多的火柴,我發現門口寫著這個號碼的總共只有十二、三家。房主的姓名有用墨汁寫在木板上的,也有用圖釘把名片釘在上面的,還有把家庭成員的名字都寫在紙片上的,以及用萬能筆直接寫到柱子上的。真是五花八門。可是,無論怎麼找,也不見小川芙美的名字。

  也許我應該敲開每一扇寫有這個號碼的房門,挨門逐戶地去問:「您家裡有沒有叫小川芙美的人?」然而,在雖說是夏天卻帶有微微寒意的夜雨中,我凝視著眼前這些破舊的二層陋室,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不該再找芙美了。

  在舊傳道女子學校畢業生名簿上寫著昭和三十九年死亡,戶籍上卻沒有記載,而據以前的同事講,直到昭和四十一、二年還有過來往,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還有,在工作的飯店裡遇見過去的熟人時她懇請對方為她的經歷保密,而我來大阪找她,卻發現其住址在破落的貧民區的正中。

  將這些事情聯繫起來考慮,我不能不認為芙美她是在想方設法地逃離自己的過去。從本是「南洋姐」之一種的藝妓到基督教的傳教士,一其前半生命途多舛又可歌可泣。然而,從她不僅躲避藝妓時代的熟人而且也疏遠傳教士時代的朋友,聽說她結了婚,卻完全過著單身生活這些情況看,她後來的生活決不能說是幸福的。如果允許我做進一步想像的話,雖說無法得知具體的原因,但我想她心裡肯定充滿了不僅對人而且包括對她曾經相信過的神的絕望,因此才有意選擇了一個沒人認識她的貧民區作為自己藏身之地的。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她現在一定還在那個陋巷的某間屋子裡,那麼,即使找到她——一心要與自己的「過去」絕緣的芙美,又有什麼意義呢?在她眼裡,這只能是「過去」向她伸來的觸手,也許只能在她雖然孤獨潦倒但還算平靜的內心掀起巨大的波瀾。招致這樣的結果,既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沒那種權利。不去找她,才是合乎她心願的做法——站在淅瀝的雨中,我漸漸地堅信了這一點。

  當天夜裡我像落湯雞似地回到了新大阪飯店,第二天便乘東海道新幹線列車返回了東京,雨過天晴。天空中閃爍著耀眼的陽光,也許是心理作用,從車窗向外望去,我仿佛看到了新加坡的夏日景色。我雖然是個無神論者,但我真想對著什麼去祈禱。——啊,小川芙美,儘管在一部分人的心裡你已屬￿另一個世界,但我仍舊祝願你在這陽光燦爛的天空下健康地活著,無論你在什麼地方。啊,芙美,雖然你並不知道,但在這廣袤的世界上卻依然有一個人在真誠地祈念著你內心的平靜,即使是為了她,也請你千萬堅強地活下去。

  不知不覺地為尋找小川芙美的旅行費了不少筆墨。然而將其半生敘述至此,我內心充滿了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我是為了與依靠個人而以失敗告終的平田雪女作對比來寫芙美的,我在前面曾經說過,將芙美從花街救出的廢娼運動對「南洋姐」們來說標誌著「歷史」又向前邁了一步。——然而,孤身獨影甚至生死不明的芙美的半生,對於在歷史的進程中邁出新的一步的她來說,只能意味著她終究沒能得到幸福。

  雪女是依靠一個男人「個人」的力量,其結果成了那個男性自私的犧牲品,英美雖靠「組織」的力量逃出了「南洋姐」的苦海,但最終卻為世人好奇的視線纏繞而無法得到常人的幸福。那麼,這些不顧一切地要想獲得新生的人們究竟該怎麼做呢?難道說,這些一旦成為「南洋姐」這種性奴隸的女性,果真就如同古代社會的奴隸一樣,只是會「說話的牲畜」而不是「人」了,追求人的幸福就是非分之想了嗎?

  寫到這裡,我胸中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終於化作白熾光式的憤怒。眾所周知,白熾光是金屬被加熱到攝氏一千度以上時發出的光,雖然溫度很高但由於它玲瓏剔透顏色青白,不僅不使人感覺熱反而給人一種冷的印象。由於我的憤怒正像白熾光一樣,所以社會上有許多人——尤其是男性,或許並沒感覺到有多麼強烈。

  然而,即使沒有「南洋姐」那樣悲慘的經歷,儘管方式與程度有所不同,但在這個處處以男人為中心的男權社會裡,所有女性的存在,與男性的性奴隸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呢?我想,基於這種親身體驗,也包括我在內的廣大女同胞們對我這種白熾光般的強烈憤怒一定能夠理解。不,為了被拋入殖民地新加坡花街的人肉市場、於污泥中卻保持著美好的心靈、在勇敢地沖向新生活的途中倒下的雪女和芙美兩位,也為了她們身後的無數位雪女和芙美,我不能不這樣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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