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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遇——在妓院女老闆的故鄉(2)


  正像佐野先生的學生——那位主婦所言,木下阿作與她的女兒嶺生均健在;她的家就在我們下車的公共汽車站附近,是個大農舍,這家人姓木村,是嶺生的婆家,母親阿作也跟著來這裡生活。

  在大門口的名牌上寫著木村一郎的名字,佐野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呀,這是木村老師的家呀!」隨著主婦的叫門聲,從裡邊出來了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他一眼看見佐野就大聲地說:「歡迎歡迎,少見啊!」一郎從前在中學長期擔任社會課的老師,與佐野老師是舊知,退休後務農。

  我的訪問變成了佐野和木村的敘舊,一會兒啤酒就端上了桌,對我來說這種相會讓我更安心。佐野向他家人介紹了我,我對一郎的夫人嶺生說,我是山川崎的親戚,阿崎婆本人暈車來不了,我只能替她來了。這麼一說,她就把住在另一處的阿作請過來了。

  阿作只是腰有些彎,連拐杖都不用,一個人走過來的。她個頭矮小,人也幹練。嶺生介紹說她已經八十六歲,幾個月前耳朵忽然不好使了,其它都還好。她向我問候,遣詞用句都很恰如其分,顯得十分有教養,我感到她是一個小心謹慎、十分懂禮貌的人。

  啊,這個老太太就是阿作嗎?這個人的母親就是在南洋善待妓女的木下邦,雖說是養女,她也是這個人世上木下邦的唯一親人了。除了這位八十六歲的老嫗外,世上再沒有人瞭解木下邦的生平和為人了。我曾一度死了心,認為再也遇不見她了,然而卻相逢了。對於佐野先生等引我們相見的天草人,我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

  我想從阿作那裡把阿邦的事打聽得一清二楚,可是在一旁與佐野聊天的一郎是天草的知識分子,阿作本人也有一定教養,不好直截了當地問阿邦開妓院的事。於是,我對這一點問得很委婉,只是請阿作談談木下邦的生平。我把她談的歸納如下。在讀這段回憶文字之前,想提醒讀者注意的是,阿作對阿邦在山打根經營的八號館絕對不使用妓院這個稱呼,而始終把它叫作「咖啡屋」。

  聽到阿崎這名字好讓我懷念她啊!她對我母親照顧得可真周到啊,都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啦。你來我家看我,真謝謝啦。我早就想有朝一日當面道謝,你這一來,了卻了我一樁心事。從前聽我母親說她老家是崎津的,但是我知道得不確切,知道她名字叫阿崎,姓什麼不知道。這件事一直作為一件沒完成的事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你是她親戚代替她來看我,我的心情就像是撥開烏雲見太陽一般。

  你知道我母親?——不會吧?我媽在婆羅洲去世了,我知道你不會直接地見過她的面,你太年輕了。阿崎那兒可能有我母親照片,你看見過。

  你說阿崎二戰結束返回祖國時什麼東西都沒帶回來?她自己年輕時的照片、我母親的照片全丟了?是嗎?——那麼,您就看看那門上掛的照片吧!是不是像個男人,那就是我母親木下邦。

  記不清拍這照片是哪年了,可能是明治末年吧!那是她六十大壽,日本人叫「還曆」。媽媽說:「再不願當女人了,我更年期也過了,今後做個男人吧!」她把頭髮一下子剪成男式,穿男裝照了個紀念照以表決心。你看她穿著和服外褂和男式裙褲、白襪子、桌上放著絲帽子,怎麼看怎麼像個男人,我母親就是這麼一個決斷的人。

  我母親的事阿崎知道得更清楚,阿崎和你講過吧,我不是她親生女兒,是養女,她晚年的時候我們分著過的。伺候她養老送終的是阿崎。——可是,我母親去山打根之前的事我知道得倒不少。

  我小時候聽我媽說她是嘉永二年生人。她家住在二江村,離海很遠,是一個貧窮農民家庭。我母親出生前一年,天草的農民抵抗地方官發起了暴動,長崎港美國、英國的軍艦首次進港,是動盪的年代。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母親十幾歲的時候一個人去了東京,那時還叫江戶。出走到東京去是什麼原因,我不知道,到了東京幹什麼活兒我也不知道。十五歲時回二江一次,以後又去東京了,這次去是受到住在橫濱的英國人的照顧了。這個英國人是來日本教日本人浦鐵路的,每月從政府領好幾千日元的工資,生活可好呢。明治十七、八年結束工作離開日本回國。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

  我母親受這英國人的關照,不愁吃,不愁穿,有女傭人,有廚子,家務活兒有下人幹。為了打發時光,開始學日本畫,我父親就是教她畫畫兒的老師。

  我父親叫宮田,原先是幕府的侍臣,明治維新以後武士階層取消了俸祿,家裡一大群孩子日子過不下去了,為養家糊口把當侍臣時學會的日本畫技術拿出來,當個教畫先生。不知是什麼緣故,他的學生不是日本人而是租界的英美人。可是,教畫需要鋪開畫布,我們家地方狹窄,孩子多,於是我父親就上門去教。

  我是明治十五年生的,虛歲四歲的時候是明治十八年吧,不知是陰曆七月十五還是年根上,我養母帶禮物訪問了我家。不知是她看我宮田家窮、孩子多同情我們,還是她指靠的英國人回國了,她太孤單,或許因她三十五、六歲還沒有孩子,總之她收我做了養女。宮田家我爸給我起的名字叫阿密,養母叫我阿作、阿作的。現在只有親戚才知道我的本名。

  我和養母一起在橫濱生活到我九歲那年。小時候的生活我還記得。在橫濱的時候生活可好了,渾身上下穿的都是絲綢和服,用茶色底子帶白色斑點的友禪絲織品裁和服,她像打扮洋娃娃似地打扮我。英國人離開日本的時候給養母留下好多錢,我們才能過上那樣的生活。

  我九歲的時候,養母把我寄養在她二江的娘家,一個人上南洋去了。那是明治二十二年,我母親已經過四十歲了。她為什麼決心上南洋去,我不知道。後來我想想養母所做所為,推測因她長期與英國人生活在橫濱有關。橫濱是貿易港,她覺得和南洋人做買賣有意思吧。

  母親先購一批和服去了新加坡,那裡已有不少日本人,他們開雜貨鋪,開技院。母親沒有立足之地。後來母親聽說山打根幾乎還沒去日本人,將來肯定會開發,就立即趕到山打根。

  在去山打根的船上母親認識了一個廣東長大的中國人,他窮得光著膀子。母親對他說:「我到了山打根把和服賣出去,用那錢經營咖啡屋。」母親長期和英國人一起生活,英語很流利,那中國人也懂英語,這樣才能交流。於是那個中國人說他在山打根有朋友,到時候讓那朋友給我母親批發些酒、咖啡什麼的,到月底再付給那批發商錢。他給我母親寫了封介紹信,這樣我母親就開始經營咖啡屋了。

  那時山打根好像一個日本人都沒有,中國人倒有不少。現在看像說笑話似的,那時候我母親進貨也從中國人那裡進,來回收舊瓶子的也是中國人,賣廢品也賣給中國人。後來,那兩個中國人賺了大錢成為南洋屈指可數的富翁。他們每逢經過我母親的商店就一定來問安,母親叫他們老爺,他們忙說:「您可千萬不能管我們叫老爺,您對我們有恩啊!」母親家雇的廚子做了三十年飯的也是中國人,那個老爺子的名字好像叫阿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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