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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死——富美的生涯(2)


  後來,富美回國一、二年之後,不巧阿霜的馬來丈夫得了病突然去世了。我見過阿霜的丈夫,不愧是個當船長的,真是個好人。那裡人能娶到日本老婆或妾都是很自豪的。那個馬來人也是叫阿霜穿綢裹緞的,她盡是好衣裳。他一死,工資也停了,生活馬上就變苦了。阿霜就到橡膠園、椰子園去當雇工,養家糊口,松男也在英語學校停了學,到椰子國勞動,母子二人艱難度日!戰爭開始後,日本軍隊也到了婆羅洲,在那裡放過槍炮沒有,我不知道。後來日本戰敗,阿霜帶著松男回到出生地下田,能照顧自己的親人一個也沒有,黑市的米、麥、紅薯都太貴,買不起。好容易回到自己的老家,卻不得不在柳樹上檢根繩子上吊了。死前的晚上,阿霜對松男說:「你已經二十歲了,而且咱們也回到日本了,有一件事要讓你明白,實際上我不是你親生母親,你的生母叫富美,住在大江村。」這是阿霜打定主意要死了才說的。他們在婆羅洲生活了那麼長時間,回到天草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這幕慘劇。

  阿霜死了以後。阿霜的親戚自然不收留松男,松男也不想留,剛剛辦完喪事就按阿霜說的去大江找親母了。他到處打聽:「您認識吉本家的富美嗎?她家在哪兒?」他是婆羅洲出生、長大的,只會說馬來語和英語。日語只會講隻言片語,費了老大勁兒才找到母親。

  好容易找到富美——富美該多麼高興啊,就一起生活了。起初因他不會說日語,只好幹些體力活兒。也娶了媳婦——是富美姐姐的女兒,她姐姐叫什麼名字不知道,曾去朝鮮掙錢來著。

  按富美的話說,松男對她挺好的,媳婦又是親上加親。可她娘家老來找麻煩,她不大喜歡兒媳婦娘家,今天你去大江看看就會明白了。松男的媳婦瞎了一隻眼,人也挺厲害的。她總沖松男發脾氣說,「只生不養,你還拿她當媽。」松男是個好孩子,把媽媽照顧得挺好。從小富美就把他托給阿霜,後來乾脆不管了。上次富美流著淚對我說:「這孩子是給了人的,可長大成人之後來找我,我只不過是生了他而已,他竟對我這麼好!」瞧那兒,朋子,你瞧那兒。隱隱約約看得見一排房子不是?那就是大江鎮。我只記得富美的家好像離郵局挺近的,有條路向東走還是往西拐,我就是記不住路。

  我們來到了大江。它徒有鎮的虛名,主要街道上有個郵局,橫向走不遠,是發散腥味兒的泥路,兩側是鉛皮屋頂上放石頭的雜院,因臨海泥路難走,地面也較高,而且每家的屋都比我的個頭兒矮,可能為了防海風想出這辦法。門戶都敞開著,家家戶戶內部光線都很暗,整個村莊的赤貧顯而易見。

  阿崎婆拉住正在玩耍的孩子問:「富美的家在哪兒?」孩子們只是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於是,她走進一戶敞著的門大叫:「有人嗎?富美的家是不是在這一帶呀?是哪家能告訴我嗎?」

  從裡邊出來的是一位面貌端正的五十歲左右的漁婦,她說「富美的家就在附近……」之後停住了,上下打量著我們,意思是你們是她什麼人呢。阿崎婆體會了她的用意,連忙自報家門,說我是阿崎,是從某村來的,我和富美在國外是朋友。村婦立刻不再見外,親切地說:「哎呀原來你就是阿崎呀!富美多想見你一面呀!可是,富美她……她三年前得重病去世了!」阿崎婆和我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樣呆立不動。我們一直以為富美活著,可她已經於幾年前離開了這個世界。

  從大江村到阿崎婆的村子也就十公里的路程,對於城裡人說,十公里算什麼?像眼和鼻子一樣的距離那麼近。縱是遠隔千里也可以用打電話、寫信等方式互相聯絡。然而,曾經當過海外妓女的老人們呢——想寄封信也寫不了,想打電話,家裡又沒有,想乘車去見見老朋友,既無時間也無經濟能力。僅隔十公里就像遠在天涯,不用說重敘六十年友誼了,連生死離別的消息都得不到,我深深地體會到她們的悲慘命運。

  那位五十歲上下的漁婦一邊反復說阿崎婆的來訪太遲了,一邊帶我們去富美家——也就是她兒子松男的家。他的家也在路旁漁民雜院裡,房間只一間,居室為六鋪席,又加蓋了一間三鋪席的。昏暗的房裡有一個煤煙熏黑的灶。

  村婦一招呼,從裡邊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男人,臉膛被太陽曬得紅中透紫,這就是松男。他即刻把我們讓進了屋。阿崎婆寒暄幾句就蹲著靠近佛龕,一屁股坐下。她雙手合什,像是對活人說話似地大說道:「富美,你怎麼死得這樣早啊!我一直以為你健在呢!我來晚了!原諒我吧!」她要燒香,我在她身後幫她點上火,我也點燃了香,雙手合什。佛龕裡只有一個白術的牌位和一張女人的照片。

  啊,這就是阿崎婆的摯友富美呀。照片上的女人不到三十歲,大約是婆羅洲時代拍的照片吧!穿著和服的她,亭亭玉立,圓睜的秀眼水靈靈的,與梳的日本髮式十分相配。如果是今天,也無疑是一位回頭率極高的美人。

  在富美的靈前拜過之後,我照例被介紹成是阿崎婆的兒媳。阿崎婆與松男邊喝茶邊談起富美的事情。不久,松男媳婦也回家來了。回到日本時才二十歲的松男只會講英語和馬來語,現在講的竟是一口地道的天草土話了。

  據松男說,富美是三年前——昭和四十年二月六十五歲時逝世的。戰後二十年富美一直跟著松男在這裡生活,身體沒什麼毛病。逝世前一年春天開始不斷地訴苦說:「頭痛,腦袋發重,壓得難受。啊,簡直要發瘋。」這前後,從手腳開始長的疥癬一點點地蔓延到全身。用高價從藥店買來的藥物,怎麼也治不好頭痛和疥癬。富美終於在痛苦之中死去了。松男說起他母親時說:「老太太躺倒之後,每天端屎端尿的都是我,我媽像是口頭禪似地每天都說謝謝啦,謝謝啦。我對得起母親,她死而無憾。」

  松男和他老婆還有正與他們交談的阿崎婆,都確信富美的病單純是頭痛和皮膚病。可我,聽著聽著一陣淒槍的感覺襲來,止不住地想流淚。奪去富美生命的病既不是頭痛也不是皮膚病,實際上是梅毒。她訴說頭痛,像要發瘋,也許是梅毒螺旋體侵入了大腦,被人們看做是疥癬的皮膚病也許是螺旋體在皮膚上的反映。事實上,回到東京以後,我向母子愛育會附屬愛育醫院婦科的野末悅子詢問過,其結果是富美的病大約是腦性及皮膚梅毒。

  我感到精神上受到嚴重的打擊。過去我一直認為,比起在偷渡中喪失性命,或遠離家鄉客死異國的海外妓女,那些經過種種曲折歸國的人更幸福,現實卻完全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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