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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死——富美的生涯(1)


  那天晚上,我們吃完這幾天常吃的很簡單的晚飯後,我很隨意地對阿崎婆說我去大江有點事要辦,又加了一句:「媽媽您若要給富美帶口信兒的話,我可以去她家一趟的。」於是阿崎婆照例不問我去大江有什麼事,只說:「我和富美已經很久沒見了……」又追問:「你去過大江嗎?」

  我含糊地回答說我沒去過,但是我朋友的朋友在那裡住。阿崎婆考慮了一會兒說:「一個人去很難找的,如果你去大江的話,我也去瞧瞧吧。」她又像自言自語似地嘟囔說:「富美可不是能把去過外國的事對人講的人。」我感到我的內心世界被她看穿了,不由得心怦怦跳起來。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如果您去大江的話,富美不知該有多高興啊,然後迅速地變了話題。

  很快,天就黑了,我躺在那個婆羅洲棉的褥子上,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很快入睡。阿崎婆對我說她也想與我同行這倒沒什麼,可她為什麼說「富美可不是能把去過外國的事對人講的人」呢?我心中感到不安,阿崎婆是把我當做背景複雜的風俗女,出於對同類的憐憫收容了我,或許,她覺察我有不對勁的地方了?我多少也是一個能讀書的女人,她是不是知道我是來調查像她那樣的在外國賣身掙錢的女人歷史的呢?

  後來我知道了,她從直覺上早已悟到我來訪問她的隱蔽目的,而且打算幫助我。可那時候阿崎婆的這一句話讓我緊張了好一陣子。

  關於這件事下邊還要提到。總之,第二天從早晨起就晴空萬里。早晨十時我們出了家門,過了河,到下游的雜貨店——店主洋子也曾是海外日本妓女——買了一袋點心做禮品,向著大江方向出發了。我們從阿崎婆的村子走到崎津鎮。崎津雖有公共汽車通往大江,但阿崎婆暈車,所以只好繼續步行了。

  阿崎婆走慣了路,她個子小,一個勁兒地邁著小碎步疾步前進。我這個大個子走起路來反而累得夠嗆。「好容易離開了崎津鎮,接著要沿著海走了。」我剛這樣一尋思,阿崎婆在一條小路的岔路口招手叫我:「朋子要不要走這邊山路,這邊要近得多。」我們選了右邊小道。這山只三、四百米高,是天草特有的小山,在到達山頂要下山時我可來了神兒,登山時不曾望見的天草的海,在秋日湛藍的天空下出現了,縱目遠眺,一片蔚藍。

  我被這美麗的風景迷住了,不由得高聲歡呼起來,阿崎婆像是守護幼兒園的孩子一樣,目光慈愛地看著我。我們繼續走,她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山腳下的某處說:「你看,那邊不是有瓦房和紅、白兩色的旗子嗎?那就是軍浦大師的廟。」我按著她手指的方向找到那杆充滿鄉村風味的粗鄙的旗幟之時,她已把雙手合在胸前,沒忘記做一次短暫的禱告。

  禱告結束、阿崎婆對我說:「重要的事,比如關於勇治、我的孫兒們的事我都向大師祈禱。每次來參拜時,我也替富美禱告。」她就順著這個話頭兒斷斷續續地談起了富美。關於吉本富美《阿崎》那一節談到過,下面儘量避免重複,將阿崎婆在路上對我講的話記錄如下——

  ……富美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人呀,住同村一天到晚在一起也有不對緣的。可是住得很遠,三五年見一面的人彼此還是息息相通。富美和我就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啦。

  富美的確姓吉本,是大江人,她父母是幹什麼的,我不曉得,過去好像聽說過,叫我給忘記了。她九歲的時候,被由中太郎造賣到山打根,當時與島原出身的八重乘的是同一條船。我到三號館的時候,富美與八重每晚都擦上白粉、抹上口紅去接客。因為都是天草人,富美老護著我們。從那時認識她算起,已經是六十年的朋友啦。我在做妓女的人裡頭算多福的人啦,富美年輕的時候長得可標緻啦,真想讓你親眼見見。接客時她挑肥揀瘦的,接洋人、日本人、華人的客,很少接士人客。太郎造得了氣喘病死了以後,老闆妹妹登代來把三號館賣了。那時已經還清債務的富美與八重一起轉到鄰近的四號館。我被賣到鬥湖。後來我們逃了回來,我央告著進了木下邦的八號館。四號館與八號館在一條街上,早早晚晚都能遇到富美。

  富美與安穀喜代治相好也就在那個時候,富美生了兩個孩子,男孩松男確實是安谷的兒子。我認為女孩也是安谷的,是不是真的呢?我也說不準。安穀有很大的一座椰子園,有妻子也有孩子,所以他不能讓富美到他家去。即使沒有妻子,安谷是那麼大的椰子園的主人,娶富美也是不可能的,他怕人家戳他後脊樑說他娶了個妓女當老婆。

  富美不得不帶著還是嬰兒的松男。但是帶孩子影響接客,她白天把孩子放在自己屋裡,給點奶吃,傍晚動不動托給老闆娘,孩子就哭起來,富美老擔心孩子的事,不能靜下心來,嫖客們就抱怨了,弄得很敗興。於是,富美就每月花錢把還在吃奶的松男托在阿霜處。下田出身的阿霜在我認識富美之前就是富美的好朋友,和我一起在八號館呆過。不久被馬來人船長娶為妾搬到克紮特克,那時已不出來應客了。——你問是哪年?大正天皇駕崩明治天皇即位那年吧。

  又過了不久,富美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這次不是男孩是女孩。富美這回可真著急了。還想托出去,可又支付不起兩個孩子的托兒費。那孩子叫什麼來著?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想不起來了。——於是,富美就把孩子給了八重。那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八重已嫁給洋人。洋人都很有錢,八重生活優越。但她因不能生孩子所以很寂寞。富美想八重是自己從日本出發時的同伴,彼此脾氣秉性也瞭解,現在她家生活條件也好,與其讓孩子在妓院長大,不如養在彌惠那裡更有前途,所以她才把孩子給了八重。

  那個女孩是活著,還是在南洋死了,誰也說不清。八重是島原人,去島原問八重說不定會知道下落,可是,八重的老家是島原的什麼地方呢?四年前見到富美時還提起這件事,富美說:「那個女孩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已經給了人啦,再沒想重逢,也許成了西洋人的老婆,生下兩、三個孩子了呢。」富美的臉很平靜,但是她的心在哭,在懇求上蒼保佑她的女兒。這一點我很清楚。

  富美與安穀好了幾年?我記不清了。大概三、四年吧!後來我也回老家探親,給霍姆先生做了妾,因病回到天草又嫁了人,最後還去了滿洲。富美是怎麼生活過來的,詳情我不知道。不過,據人們傳說她嫁過兩、三次人。

  戰後我遇到富美聊說起過去的事情時,聽她說在松男十歲的時候,她才從南洋回到日本來的——是啊,大概是昭和十年(一九三六年)吧。因松男是自己骨肉,所以富美到阿霜那裡去想領回孩子,而松男呢無論如何也不肯從阿霜身邊離開。富美對松男說:「我是你的親媽媽,咱們一起回日本吧!」松男十分害怕,連忙藏到阿霜身後一句話也不說。沒辦法,富美就說:「你把阿霜當成自己的親媽,離不開她的話,我就不接你走了,這樣對阿霜媽媽對你都更好些。」於是富美就一個人回到天草。富美真是和她的親生兒女無緣啊,你不這麼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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