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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崎——一個海外日本妓女的故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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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國外去當妓女的人,會遇上各種倒黴事。許多人都杳無音信了。我只知道一兩個人的近況。下邊河對岸的正因薩娜住著大宅院,有冰箱和外國家具(椅子)。薩娜曾嫁給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生過一個女孩,不知什麼原因離家出走了,由一個老闆帶著去金邊。在那邊與一個叫蓋依的有錢的法國人結了婚,她過上了富裕的日子。那個法國人死了以後留下財產,法國人的弟弟曾想奪走,薩娜告到法院,打官司勝訴了。到現在每年還有人從外國寄錢來,她才能過上那樣富足的日子。總之,薩娜是我們去外國的人裡邊最成功的。 山下邊的阿壽也是在外國成了法國人的小老婆,回日本後生活過得也不錯。前年還是大前年死了。重村夏野被賣到天津。下山達也的姐姐我忘記她叫什麼名字了,聽說和中國人結了婚。打那以後就沒回天草來,也沒聽說來過信,可能已經死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人當妓女。除了薩娜和阿壽之外,去海外的人不論過去和現在都沒好日子過。 我親戚中也有不少人去過外國。首先是我和阿吉姐姐。我父親大哥的女兒,堂姐春子——她在仰光呆了二十年。她的丈夫良治也是去外國的,島原出身在南洋並住過很久。阿吉姐姐的第一個丈夫,那個船員也是到南洋幹活的。第二個丈夫正日開吉是仰光妓院的掌櫃的。他妹妹洋子和彌惠也在那裡當妓女。我的老公北川新太郎也是在外國幹活兒的。德松伯父的大女兒剛才說了,也當過妓女。 加起來有幾個了?哈,女的六個,男的四個。從一個家族中就出了那麼多去南洋的人。別人家調查一下也差不多。 我整十歲的時候去的國外。我們光三個孩子租地過活怎麼也不成。矢須吉哥哥也長大了。連地都沒有的人不被別人當人看,也娶不上媳婦,那樣的話哥哥實在太可憐了。我從內心想,無論自己怎麼犧牲也要讓哥哥成為真正的男人。我看到鄰家的女孩子到外國掙大錢,也想要是我到外國去,就可以給哥哥買地,蓋上大房子,娶上媳婦,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所以我就決定到國外去了。 從崎津繞過大江再往西走有個地方叫高浜。從高浜到南洋去打工成功了的老爺們中有個叫由中太郎造的①。這個人有一天晚上到我家來,和我哥哥圍坐在火爐邊上徹夜長談。終於談妥了,以三百元的價錢我被太郎造賣到婆羅洲的山打根。 ①據戶籍抄本,由中太郎造明治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生於天草郡高浜村字XX千十三號,是由中虎次郎、阿人的長子。 矢須吉哥哥向我磕頭央告說:「你去外國好嗎?」我為了想讓哥哥成為男子漢,就說:「嗯,我去外國。」可由中太郎造一再叮囑我呢,我就感到不安了,撒嬌地說,如果阿花去的話,我就去,如果不帶阿花去,我就不去。 阿花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我小一歲,跟我家住得很近。她爸爸種著很少的地。阿花實際上不是親生的。阿花像是生在別的村子裡,不知怎麼雙親都死了,兩歲的時候被本家正田收養,這附近姓正田的很多,阿花平時叫爸爸媽媽的人不是她真正的父母,正田夫婦也有他們自己的孩子,阿花臉上無光,抬不起頭來,所以與我特別合得來。 第二天見到阿花的時候我告訴她,我要去外國,我說:「太郎造老爺說過,到了外國每天像過節似的,穿好衣服,想吃多少白米飯都可以。你還不跟我一起去?」於是,阿花毫不猶豫地說:「我也去。」①同我去的不光阿花一個,這時,正巧經常在一起玩的竹下繼代②也在場,繼代也說:「我也想去外國,咱們一塊兒搭伴去吧!」繼代的家在山腳下,她家的地裡盡是石頭。怎麼耕地、施肥也只收一點蘿蔔、白薯,我們去南洋之後,繼代的大哥也到巴西去打工了。 ①據戶籍抄本,正田花於明治三十四年一月十日生於天草郡XX村字XX千六百六十七號戶主山下時太郎家,是山下家第四個女兒。大正六年四月二十日正式成為正因嘉松、貴美的養女。 ②據戶籍抄件,竹下繼代是竹下三郎、竹下賴的長女,明治三十五年七月二十六日,生於天草郡XX村大字XX二千九百九十二號。昭和三十七年二月九日死於天草郡XX叮大字XX四百一十號。 那天玩完之後,阿花、繼代自己向父母提出要去外國。大概由中老闆也到阿花和繼代家去過,我也記不清楚了,他攤牌說:「把孩子交給我吧,一個人給三百日元。」 那樣,我們三個人就決定去外國了,當時的心情是有點不好意思,又難受,又覺得有點可笑。不知是哥哥告訴媽媽了,還是媽媽從別處聽說這個消息,好久沒見面的媽媽回家了。 她還給我做了一件新衣服。真高興啊,我能得到一件新衣服,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它是黑地白條紋的棉和服。 後來,我從南洋回鄉探親時,媽告訴我,她做那件和服的時候怕惹德松伯父不高興,想買也沒有私房錢,走遍全村借棉線,央告人家說馬上還才借齊。她用織機把線織成布,徹夜不眠給我縫和服,邊哭邊織,邊哭邊縫,擔心我被賣到南洋後的事,眼皮都哭腫了。 我媽那樣辛苦縫製的和服,我穿著到了山打根,卻被太郎造罵,「穿這麼素的衣服,接得著客嗎?」我脫下衣服,塞進木棉做了條褥子。你現在用的就是這條褥子。在山打根我一直用它,回日本探親時我才把它帶回來了。 這就是那件和服的故事。我媽給我做了和服,可是連帶子也買不起新的,不知從哪兒要來一條別人用過的舊的博多產絲織腰帶。而且還是紅色的,給我系在腰上。我頭髮上有生以來第一次插上梳子,包袱皮裡包上一兩件內裙,我出發的準備就完全做好了。 由中太郎造來接我們,我們就出發了。阿花和繼代的爸爸也不下地,親自去送,我媽也來送我。走的就是咱們一起走過的田間小道,長長的送別的隊伍一直跟著到了崎津鎮,從崎津天主堂下邊坐上小船去高浜。我媽暈車,特別受不了坐船,好像年輕的時候坐汽船都吐過血。送我到高浜那天暈船暈得臉發青。在船上我媽滿臉是淚說:「你要到外國去了。咱們這輩子還能再見面嗎?」 我拿出手絹給我媽擦淚,充滿悲傷地說:「媽媽,別擔心,我們什麼苦都受得了,一定早早回到故鄉來。」 從高浜乘船去長崎,我們在高浜碼頭上與來送行的父母告了別。我們乘的船啟航後,繼代和阿花的父親把手環在嘴邊,呈喇叭狀反復地高聲喊:「繼代,早點健康地回來。」「阿花,別生病。」我媽一個勁兒地哭,一句話也沒說。我看我媽成這樣了也不記恨她過去對我們的無情了。我還記得當時我很可憐她,想這高浜離村遠著呢,她可怎麼回去啊,心裡難過極了。 從長崎到婆羅洲的旅途很長很長。到了長崎又乘火車到門司,從門司坐上大汽船,七天之後到臺灣基隆。在基隆呆了四十天,可能是等船。好容易船來了,上了船又過七天這才在香港上了岸。在香港又等了四十天,船來了,坐了十天才到婆羅洲的山打根。 我們知道到外國去是必須要和兄弟姐妹分別的,在高浜與父母離別之際,我、阿花、繼代都沉默了,忽然擔起心來。也不能老不說話吧,我說:「你們怎麼想?咱們一輩子見不著媽媽爸爸了,怎麼辦呐。」這一說,阿花、繼代全哇哇哭了,我也小聲哭了起來。 太郎造以往對我們很親切,親切程度甚至超過父母。這一來,他怒火中燒,大罵道:「想回去快滾!別這兒給我嚎。」過去老闆像佛一樣,一下子變臉變成閻王了。我們都怕極了,又像從前一樣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從長崎坐火車到門司,從門司坐輪船一直到香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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