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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崎——一個海外日本妓女的故事(1)


  我也不知道我是明治哪年生的。生日是一月二十九日,這倒很清楚。今年七十二歲了。那年我獨生兒子勇治娶媳婦我從村裡拿出戶口看,說是明治四十年生的。可是,那一準兒是錯的。我爹娘是不愛去村公所的,所以我生下來也沒給我報戶口,直到我十歲要到外國去了,我媽才到村公所給我報了一個戶口①。所以我真實的年齡與村公所戶口整整差了十歲。為了這個原因,附近與我同年的人都從政府領到養老金,而我連一個錢也沒拿過。

  ①根據戶口抄寫件,山川崎作為山川萬藏、山川裡的一二女兒于明治四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生於熊本縣天草郡XX村大字XX一千六百二抬番地。兄矢須吉於明治二十九年三月十七日出生,昭和二十二年九月十九日死亡。姐姐吉于明治三十一年七月十一日出生。

  我父親叫山川萬藏,我家祖祖輩輩都在這個村子裡種地。我家過去也有過一些地。我四歲的時候,我父親病死了。他長的什麼樣,是什麼脾氣秉性我不知道。哥哥矢須吉比我大四歲,要活著的話,就會告訴你,父親死時他已經八歲了,他准還記得。父親已經死好多年了,他特別喜歡賭博,田地都輸光了。夫婦兩人到富人家去打短工。

  我母親叫阿裡,是同村川島家嫁過來的。脾氣不好——我這樣說我親生母親壞話,雖然不好,但這是實話,只好讓她多加包涵了。

  那時有地都難生活,更何況夫婦兩人靠打短工,生活的艱苦可想而知,一定很緊張吧。再加上三個孩子,哥哥矢須吉、姐姐阿吉和我負擔更重。爸爸活著的話,日子還好過一點,可他得病死了,日子就過不下去了。過去住的大房子也賣了。房子賣了沒地方住,媽媽的哥哥對我們很好,在賣掉的房子邊上蓋一間小屋叫我們一家人住進去。只能鋪四個鋪席的房子實在太小了。我四、五歲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要搬到這樣小的房子來,常哭鬧。我說:「媽媽,阿崎我要回到大房子那兒去。」大家對我沒辦法。

  後來呢,我媽打零工更加努力了,剛十歲的哥哥到附近農民家當小長工,說是為了少一個人吃飯。即便如此,我們家的生活也沒能改善。早上起來,光喝涼水到中午,日落天黑連個白薯秧也吃不到。大人也一樣。你想想,食欲那麼旺的小孩子,一天到晚吃不上東西該多可憐啊!

  過了幾年,母親要再婚了。我父親的二哥德松伯父的老伴死了,續弦娶弟媳婦也順理成章。德松伯父那時候多少歲我不知道,他和他老婆生了六個孩子。他的大女兒比我母親只小三歲。這個大女兒在我母親再婚的時候已經不在家了。她去爪哇後幹的是和我後來一樣的行當。不知什麼原因,她成了聾子,回到日本,在我母親嫁過去十年的時候死了。真可憐啊。

  我母親嫁到德松伯父那裡去的時候我才幾歲。因為德松伯父那裡有好幾個小不點兒的孩子,沒人給做飯。我們家又窮得連白薯都吃不上,所以兩家合起來過會好點,就這樣我母親就再婚了。準確點說,德松伯父娶我媽的條件是:答應照顧我們這三個孤兒。

  媽媽對我們講這件事時我認為很自然,所以也沒贊成也沒反對。矢須吉哥哥強烈反對來著,我也忘了為什麼那麼強烈地反對的原因。這一晃已經六十年了。哥哥信佛,可能說過再婚對不起死去的父親。即便如此,母親還是嫁到德松伯父家去了①。我們三個孩子沒跟過去,決心在原先的小屋子裡一起過。我還記得我們雙眼滿含眼淚歎息道,拋棄我們嫁到別人家的媽媽不是我們的媽媽。

  ①據戶籍抄本,山川崎之母山川裡明治六年三月六日出生,大正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與天草郡XX村大字XX千六百五十七號戶主平民山川德松再婚。

  那時哥哥已經不當小長工了,他到附近三菱煤礦當礦工了。母親再婚後,他辭職不幹礦工,呆在家鄉。哥哥在附近租了塊地種點麥子和白薯。姐姐和我都使勁幫他,生活也沒變好。我從七歲起給正田家看小孩。整天背著一個叫喜則的小男孩。我的個頭比常人小,所以用兜兜背在我背上的孩子的腳幾乎和我的一般長。那家管我午飯和晚飯,一年的傭金是四日元。

  我必須那樣幹活兒,所以我一天也沒上過學。哥哥、姐姐和我都沒上過學。當然那時不上學的不僅是我們一家。和現在不同的是,那時村裡不上學的孩子多得很,一點兒也不奇怪。只是因為我沒有上過學,一個大字也不識。你們年輕人多好啊,說真格的,書本、報紙都能讀懂,往哪兒寫信都成。我是一個睜眼瞎。到外國去的時候自己親自寫一封報平安的家信都不成。往家寄錢的時候也得請別人代筆,來了信還得讓別人給念。你是不知道,真彆扭呀。

  我的話頭扯得太遠了。兄妹三人起早貪黑地幹,畢竟孩子比不上大人,到了冬天,盛糧食的櫃子,放白薯的桶都空了,連麥粥都喝不上,只是喝些白薯糊糊,和原先住的大房子比,後來住的小屋連蹋踢咪都沒有了,從山上揀來枯枝燒燒,兄妹三人餓著肚子坐在鋪著板子的房間,腦子裡想的全是吃的。我們恨自己的母親,認為她不再是我們的母親了。但是在這樣的夜晚我還是挺想我母親的。可是若我把這告訴我哥,他會生我的氣,所以我只好緊閉嘴唇忍住不說。

  嫁到德松伯父家的母親不常來看我們,雖然不是一個自然村的,但還是同一個行政村,若她常來看看我們該多好啊!她不來不是不疼愛我們,實在是怕德松伯父和他的孩子們不高興。

  在這種情況下,給我們蓋房的舅舅和媽媽的另一個姐姐——沒孩子的姨母常來看我們。他們問我們身體好不好,吃得上飯吃不上。她做了年糕放在盆子裡給端來。白薯收穫後。他們也拿些來給我們吃,常鼓勵我們說:「兄妹三人要團結,有困難的話不要顧慮,來找我們商量。」

  這時,姐姐阿吉已經有十、十一歲光景,到同一個自然村的正因家當女傭人。正因家並不富裕,之所以用阿吉當女傭人是另有打算。

  正田東一的姐姐叫阿德,村裡人管她叫德女,她在緬甸仰光開妓院。阿吉姐姐被他們盯上了是因為東一要往阿德開的妓院送女孩子做妓女。不久,阿吉就被正田東一帶到緬甸的妓院當了妓女。離我家不遠在坡上住的正因洋子在仰光與正田東一結成了夫婦。

  正田東一可厲害啦,阿德開妓院掙的錢全叫他給騙了。姐弟倆一塊兒回日本後阿德精神失常滿村亂跑,胡言亂語。東一把他姐姐關在小黑屋裡,也不怎麼給吃的,見死不救。現在東一已經死了。洋子身體挺好的,開個小雜貨鋪,你前幾天買肥皂就是從她的小店裡買的。可是,關於她去過外國的事一直嚴格地保著密。

  你問我姐姐後來怎麼了①?阿吉姐姐先去的是仰光,後來又去過新加坡和爪哇的妓院。昭和元年回到天草,在南洋與京都出身的海員結了婚,那個男人病死了,她帶著骨灰回來的。自那以後就不去南洋了,與洋子的哥哥正日開吉結了婚。我姐姐去年春天死了。死的時候都快七十五了。這次戰爭結束之後,日本沒有什麼地方的姑娘再去南洋了。我小的時候,無論哪家都有女兒去。和我同時去外國的,光這個行政村子裡就有二十人以上。

  ①據戶籍抄件,山川吉大正三年五月一日與天草郡XX村大字X六百九十四號田中光吉的二兒子大三郎結婚。大正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與大三郎協議離婚,昭和十一年三月七日與天草郡XX村大字X千百二十五號正日開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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