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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第一次天草之旅(2)


  根據船上得來的經驗,我們絕口不提「南洋姐」這個詞兒,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小心翼翼地與老婆婆交談。其結果,我越發確信這位矮個子服飾簡陋的老婆婆就是老年妓女之一,我決心找個理由到她住的村莊去看一看。

  豐原看出我的心思、說她要先去天主堂寫生,並說在已經定好房間的宮野河內的旅館和我碰頭,拿了行李就走了。我把她的行動視為當然,送走了她又與老婆婆東拉西扯地聊天。其間問清了她住的村莊的名字,我告訴她我也要到那裡辦點事,不久就出冰水屋一起搭伴兒啟程了。走在沿著海灣的道路上,涼風迎面吹來,可是拐到田野中的一條小路時偶爾有風吹過,火球似的太陽熱辣辣地照射著大地沒遮沒攔的。我和老婆婆滿身滿臉都是汗。偶爾有小型摩托車揚著白色塵埃通過,卻絲毫沒有讓我們搭乘的意思。

  這段路程走得很艱苦,但對我來說卻很快樂。我是天生的自來熟,只要對方不是頑固的人,我會立刻跟他混熟的。走這一路,我已感到和這位老婆婆好像已經認識好幾年似的。老婆婆也不等我問就告訴我她有一個兒子帶著家眷住在京都,因此她一個人跟幾隻貓住在一起。還告訴我剛才她是去朝拜她所信仰的軍浦大師,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我們的。這條小路邊的草叢簡直要把這條狹窄的小路遮住,老婆婆不時踩在草上,使青蛙、蝗蟲等跳出來,老婆婆像孩子一樣地大聲叫,還說:「小青蛙別嚇唬老太太。」我不想穿得太顯眼,一條半舊的喇叭褲、短袖白襯衫、平底鞋就出來旅行了。即便如此,到了天草還是一眼可以認出我是城裡人。老婆婆平日裡跟城裡人幾乎沒機會接觸,所以對我感興趣,偶爾給我帶個路不由得心中很高興。

  總而言之,從崎津鎮冰水屋出來走三十分鐘,我們來到一個有三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村莊好像粘貼在二百米高的山腳下一樣。村中央有一條兩米寬的小河流過。住家錯落地分佈在小河兩旁。周圍薩摩芋的濃綠的藤蔓茂密地生長著。老婆婆對我說:「我家破破爛爛的,順便進屋坐坐吧。」我當然認為是天賜良機就跟她去了。越走越覺得異常,因為她家在村子的最裡邊,我們必須穿過整個村莊。在刺眼的陽光下見不到一個人影,整個村莊好像在沉睡,好像我來到一個無人的村莊一樣。這種感覺在我到她家之際達到頂峰。

  雖說事先她告訴過我她的家很破爛,但我簡直不相信這是能住人的家。房子在崖下,像是從山裡剔出來似的。黑黑的柱子雖然直直地聳立著,但草屋的頂卻是幾十年也沒換過草,芭茅草的屋頂像堆肥塊一樣,南側長滿了菊科的草、蒲公英,北側長滿了羊齒類草。我覺得這房子像傳說中鬼婆住的陋室一樣。

  老太太邊叫著「咪咪」、「小球兒」等貓的名字,一溜小跑進了屋。她也招呼我進了屋,屋裡的景象更加荒涼。兩鋪席大的起居間是泥土地面,農舍像玩具一樣小,從低矮的天井下垂的煤煙竟有一米長。牆壁處處崩落。隔扇和拉門大體只剩下骨架。起居間的草席幾乎完全腐爛了。我被讓進了鋪草席的里間,腳陷了下去像是踩進爛泥塘。我只好聽天由命地坐下去。突然,好幾條蜈蚣爬上了膝蓋,我厭惡地定睛一看,這草墊已變成蜈蚣的巢穴了。

  我想鎮定一下情緒,取出從崎津鎮冰水屋買來的兩瓶汽水,用從冰水屋借來的起子開了瓶蓋,倒進老太太拿出來的杯子裡。正在這時候,忽然來了兩個女人,一個中年人,一個老年人。進了村連一個人影都未見到的我,感到她們像是從地縫裡鑽出來似的。

  先來的是年近五十、肥胖的農婦,她拿著一隻盛滿沙丁魚的籃子和一隻空籃子進來了。她一屁股坐在門框上,一聲不吭地開始除去準備做魚幹的沙丁魚的頭和內臟。這表明她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老太太察覺了,又拿一隻杯子,我又往杯子裡倒汽水,還沒倒完就聽見有人叫道:「阿崎婆在家嗎?」第二個女人進屋了。她皮膚白皙,滿臉皺紋,頭髮莫名其妙地染成了帶茶色的金黃顏色,雖然細眼是睜著的,但焦距對不准,可能是盲人吧。

  我最終也給這位異樣的老女人倒了汽水。喝完了杯子裡不多的汽水,兩個女人用天草方言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按金髮女的叫法,與我同行的老太太的名字是阿崎婆,她們問阿崎婆我到底是她什麼人。我躊躇著,不知該怎麼回答。阿崎婆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忽然大聲說道:「她就是我兒子勇治的媳婦兒呀!」

  由於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我驚呆了,好半天無話可說,阿崎婆接著毅然決然地說:「她和我們一樣,不會寫字,連信都不來一封就冷不防來了,嚇我一跳,兩個孩子放在那麼遠的地方。可是,她今晚不住這兒,要趕回去的。」對阿崎婆的這番話我暗自佩服,一來讓那兩位判斷能力極高的女人心說誠服,二來她認為我絕不會久留,給我的告辭找到了正當的理由。我陷入了不得不寒暄的窘境,只能狼狽不堪地說:「媽媽總受你們的關照,太對不起了……」打這時起我不得不以她兒媳的身份說話行事,儘管我從未見過她兒子,甚至不知她兒子名字的漢字寫法。

  兩個女人其後又說了些閒話,滿足了對我的好奇心,用我聽不懂的天草方言高聲地說著些什麼揚長而去。因為大熱天長途跋涉,又因遇到意想不到的窘境後緊張的心情有所放鬆,我感到極度疲勞。阿崎婆明白我的心思,勸我說:「累了躺一躺最好,快躺下休息一會兒,不要動。」她不僅口頭上勸我,在我猶豫的當兒,她說:「我也累了,一塊兒躺下吧!」就在鋪席當中躺倒,枕著胳膊來催促我。

  雖說我有過貧窮生活的經驗,但是見到足可以充當蜈蚣巢穴的草席還是第一次。躺在這種草席上睡覺說實話我是不情願的。可是我太疲勞了,我內心痛駡自己,「有志搞底層女性史研究的人怎會受不了這種舊草席呢。」我挨著阿崎婆躺了下去。阿崎婆搖動她家唯一的團扇給我扇風,可能因為我閉著眼,她沒有勉強我跟她說話。

  我想,如果這樣下去便會睡著了,可是為了與阿崎婆更加親近,我可千萬不能睡著呀,我不由得回味起方才的事。

  為了使曾經是妓女的阿崎婆開口說話,與她搞好關係是絕對必要的。暑熱的天氣與她一起走回家是一個好的開頭。即便如此,剛才阿崎婆的一席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心裡打算跟她親近,但口頭上並沒有一絲表示。對她來說我不過是一個辦事不得體的路人。對那兩位喜好查問別人的來訪者,阿崎婆為什麼說我是她兒媳呢?完全可以如實介紹說這個女人是在崎津的冰水屋遇見的,順路一起來的,到咱村有點事,何必把我當她兒媳介紹。這對於我這個外人倒沒什麼損失,可她還要長期在村裡住下去,難道不害怕謊言被戳穿嗎?

  從阿崎婆住的破房子看,在這個窮村裡她像是最窮的了。在資本主義社會裡,有無財產是衡量人的價值標準,窮人往往被別人輕視和污辱。因此看來,阿崎婆在村人眼裡是無足輕重的。雖說她有個獨子在京都工作,可已有好幾年不回家了,兒媳也不曾照面。這肯定使阿崎婆好沒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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