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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第一次天草之旅(1)


  我第一次到天草旅行,是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年)八月上旬,仲夏的陽光熱辣辣地照射著大地。因為父親曾是海軍軍官,因他工作的關係,我生在長崎,幼女時代也在那裡度過,可是兒時記憶已模糊了,對我來講,九州好像是第一次踏上的陌生的土地。

  雖說我不打算靠任何關係尋找老年妓女,但是一個人到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旅行總還是忐忑不安。我首先造訪了住在福岡縣中間市的森崎和江女士,當她知道我是第一次去天草觀光兼探找老年妓女時,她認為緩解我的過度緊張是順利採訪的關鍵。她將她的朋友豐原玲子介紹給我。豐原玲子在大學圖書館工作,還畫油畫,恰好以寫生旅行為名與我一起去天草。

  在森崎家住一夜後,我和豐原從福岡乘上去鹿兒島的列車向熊本縣南端的水俁市出發。昭和四十一年架設天草五橋以後,去天草最方便的路是從熊本市坐車由貫通宇土半島的汽車道南下。我們沒有打算走這條路。因為森崎說過:「如果你們要體會南洋姐們離開天草島時的苦難心情的話,這次旅行就不要走平坦的陸路,而至少走一次海路,而且,海路的風景頗為壯觀。」

  我們從水俁乘中型的交通船渡海而去,這個季節裡每天夜裡海面上都要燃不知名的火,所以人們把這海叫做不知火海。在海面行駛兩個鐘頭可以抵達天草島的南大門——牛深。乘船的人多是天草本地人,他們是一些到水俁去賣魚貝歸來的中老年男女。其中的幾個年輕男女包括我們在內從服裝表情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旅遊者。不知是由於天草人的淳樸還是由於旅遊的青年人旅途的愉快,船離岸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內,兩類人就開始類似「是從東京來的嗎?」「在天草參觀什麼景點好?」的交談。

  我們不知什麼時候也加入了這樣不著邊際的談話。其時豐原問那邊的老婦人和這邊像漁夫的中年男人,「你們認識過去當過南洋姐的老婦人嗎?」可能她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想儘量幫我找一個頭緒。我曾想過,用這種正攻法去詢問是不會查明老年妓女們的所在的,即便查明了也很難問出點什麼來。可是豐原問這話時天草人的反應遠遠超出我的所料。當豐原一說出「南洋姐」,天南地北聊興大發的人們臉上忽然露出警戒的神色,像石頭一樣地沉默或者生硬地回答:「我們沒聽說這種事。」天草生、天草長的這些人絕對不會不知「南洋姐」的。儘管如此,只要一提「南洋姐」他們就使你無法問下去,這種拒絕可能是出於天草人對自己故鄉的熱愛.是對外鄉人不講自己本鄉恥辱的共同體自衛意識。我不僅在交通船嘗試過,在從牛深刻龜浦的公共汽車中,在龜浦到崎津的輪渡上也做過同樣嘗試。從同行人的反應都一樣的這一點看,天草人身上的「盔甲」只用一般尋常的武器是休想打破的。

  這樣,我早在去天草的渡船上就得知探尋「南洋姐」的難度。午後到達崎津港時,山和海被夏日的陽光照耀,光芒四射,我們的心情像是吞了鉛丸一樣沉重。可是,如果沉溺於這種氣氛中的話,不是白來了嗎?這種困難不是早就設想過了嗎?這天早上,只喝了一杯咖啡的我,一把喪失氣力的原因歸結於空腹,於是叫上豐原去吃中飯。

  雖說崎津港是一個小鎮,一條小街走百米就走到了頭,根本見不到飯館。只有一家門簾上染著「冰水」兩個字的小店,我們趕快跑了進去。狹窄的店內只有一個小個子的老太太先于我們坐在那裡。我們對商店的大嬸開玩笑似地說:「大嬸,有什麼吃的沒有?肚子餓得快要死了。」那位老太太對我們說:「大姐,要份炒飯吧!吃了炒飯,天黑之前都不會餓。」

  問了一下店裡的大嬸,除了冰水外只有炒飯和長崎雜拌,我們聽從了老太太的勸告,要了炒飯。然後,我們用好容易習慣看暗處的眼睛打量起坐在桌前的老太太。她已經吃了炒飯,邊用牙籤剔牙邊喝茶。她把花白頭髮整整齊齊地挽在腦後,黑色的臉上爬滿皺紋,很難判斷她的年齡。和我婆婆比較估算一下年齡,她大概已經七十多歲了。個子極矮,約一米三四十公分。身材瘦小,腳、手的腕子瘦骨嶙峋,像鳥爪。套著粗糙的藏青的半舊裙子和洗褪色的襯衣。橡膠草鞋的裡村已磨損。她旁邊桌上放著一頂舊草帽和手巾。由此看來,她不像是崎津本地人,像是走了很遠的路來這兒的。

  老太太看到我們叫炒飯就滿意地笑了。接著她擺弄手提袋,從中取出煙袋管,從新生牌香煙盒中揀出一根抽了半截的紙煙填進煙袋鍋子裡開始抽煙。她心情特好地吐著淡紫色的煙圈,同時伸手從店裡三個煙灰缸裡一個個地揀起要探皺的煙頭兒,抖抖上面的煙灰放進她那新生牌煙盒內。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期、後期,由於煙草的極度缺乏,不少人都揀煙頭兒,現在已很少看見。但眼前這老婆婆卻一心一意地忙著揀煙頭。

  我本能地意識到應該對這位連廉價香煙都買不起的老婆婆道謝,感謝她剛才的好意勸告。我取出強光牌香煙盒湊到她跟前,讓她抽一支。一瞬間她露出困惑的表情。豐原在一旁擦了火柴遞上催她。她邊感謝地說「這麼貴的煙,真對不起啦」,邊拿了一支點上火抽了起來。從此打開話頭。她告訴我們她的唯一快樂是抽煙,一天之中不幹活的時候一定在抽煙云云。

  不會抽煙的豐原對老婆婆手指上煙袋管磨出的趼子感到吃驚。我對老婆婆的話從另一個角度感到極大興趣。老婆婆的發音和語調與天草方言有些不同。

  無論是哪裡的方言,如果幼年、少年時代你不是在那個方言圈裡生活過,那麼你一定不能百分之百地聽懂那裡的話。天草土話也如此。天草的年輕人說標準語東京話,而老人全說一口地道的天草話。他們即使慢慢地說,我也不能完全明白他們的意思。這位老婆婆雖然是天草口音,但她的話卻很接近標準語,我基本聽得懂。

  我把自己的這種驚異的想法告訴她,老婆婆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說道:「這位大姐,我確實生在天草,可是從小到外國去了,無論和誰說話,沒有人聽不懂。」聽了這一席話更加使我吃驚,手中握的吃炒飯的勺子都幾乎要掉到地下。先不說她是一位老人卻講不了地道的天草土話,單說「從小」在外國生活,從她的服裝和表情看不像是在歐美生活過,那麼這外國又意味著什麼?她一定是在比日本文化落後的外國——比如說東南亞生活過,再設想一下也許她就與「南洋姐」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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