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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0)


  「何時?我回到家鄉的時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著我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木松魚,就是婚禮上親友們送給的。」

  迷亭說:「只送三條魚幹賀喜?夠吝嗇的!」

  寒月說:「哪裡!在一大堆裡只拿了這三條。」

  「那麼,你家鄉的姑娘,也是臉色漆黑吧?」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麼,對於金田家,你打算怎麼辦?」

  「沒想怎麼辦?」

  「那可有點兒說不過去。是吧?迷亭兄!」

  「沒什麼。嫁給別人還不是一樣。反正所謂夫妻,不過是摸黑撞頭罷了。一句話,本來用不著撞頭,卻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管他誰和誰相撞,都無所謂。只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可憐哪!」

  「唉,鴛鴦歌麼,看情況,轉讓給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為詩人,多麼落落大方。」

  主人還是掛牽著金田小姐:「對金田家謝絕了嗎?」

  「沒有。沒有謝絕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聲就蠻好……真的,默不作聲就蠻好。即使現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著,會把我們的談話一五一十全給告密的。」

  主人一聽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面孔宣佈:「哼!那就住口!」

  主人似乎余意未盡,便又針對密探,煞有介事地大發議論:

  「乘人不備,探囊取物者小綹也。乘人不備,巧竊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覺,撬門開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盜賊也。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心境者密探也;將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錢財者強盜也;羅織恐嚇言詞強姦他人意志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本是一家,畢竟頂風臭出四十裡。若是聽他們的,就慣壞了他們。決不能服軟。」

  寒月說:「唉,即使有一個兩千名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麼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迷亭說:「聽啊,聽啊!實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學士,真個是神采奕奕!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一夥,那麼,雇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麼人一夥呢!」

  主人說:「不外乎熊阪長範之流吧!」

  「比作熊阪,太妙了。戲詞①不是說麼:『只見一個長范,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像對面胡同的那個『長範』,靠著放閻王債起家,貪得無厭,物欲橫流,活一千年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傢伙抓住可是報應嘍!一輩子要倒黴的。寒月,可要當心喲!」

  ①戲詞:日本謠曲《烏帽子折》的最後一句唱詞。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派』①的腔調氣焰萬丈地說:

  ①寶生派:日本能樂唱腔五派之一。

  「怎麼?好吧!戲詞中還說『唉呀呀,你這兇惡的強盜!老子刀法,諒你早已知曉。如此還不知趣,膽敢破門而入,管叫你大禍臨頭嘍!』」

  獨仙畢竟與眾不同,他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比較超脫的問題: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似乎大多數有成為密探的趨勢。這是什麼緣故?」

  寒月回答說:「是由於物價上漲吧?」

  東風回答說:「是由於不懂藝術情趣吧?」

  迷亭回答說:「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癲癲的。」

  輪到主人發言了。他裝腔作勢地開始發起如下的議論:

  「這一點,我曾煞費思索。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化傾向,全怪個人自覺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覺意識,絕不是獨仙君所說的什麼『修煉成佛』、『與天地渾然一體』等等悟道之類……」

  迷亭說:「唉呀,越說越玄虛了。苦沙彌兄,既然連你都鼓簧弄舌地講那套大理論,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來將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堂堂正正地議論上一番嘍!」

  主人說:「請便。你有什麼可說的!」

  「有。多得很。你們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至於我嘛,從打沒出娘胎,直到現在,始終一貫,不曾改變過自己的學說。」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學說,這便是不發展的鐵證。《論語》中說:『下愚不可移①』指的就是你。」

  ①下愚不可移:《論語》《陽貨篇》:「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可移。」

  「好厲害!密探如果這樣正面進攻,倒也還有可愛之處。」

  「我是密探?」

  「正因為你不是密探,我才說你坦率得招人喜歡。別吵,別吵!喂,且聽你那番宏論的下文吧!」

  「所謂現代人的自覺意識,指的是對於人際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瞭解得過細。並且,這種自覺意識伴隨著文明進步,一天天變得更加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與自然了。西方有個人叫亨利①,他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懸掛著玻璃鏡的房間,每當從鏡前走過,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他就是這樣一個刹那間也不肯忘記自我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今日世界的趨勢。睡時不忘我,醒時不忘我,我字無處不纏身,弄得舉止言行,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使人間充滿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對相對看時的那種忐忑心情捱過晨昏。什麼『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等字樣,變得徒有其名,毫無意義了。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幹的是掩人耳目、只顧個人行樂的營生,勢必加強個人意識。而盜賊,他們念念不忘是否會被捕或被發現,勢必個人意識強。因為現代人不論是醒來還是夢中,都在不斷地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一樣加強個人意識。他們整天賊目鼠眼,膽戰心驚,直到進入墳墓,片刻不得安寧,這便是現代人,這便是文明發出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

  ①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英國詩人,批評家。一條腿。史蒂文生的小試《金銀島》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殘志堅為模特的。

  獨仙開口了:「解釋得十分有趣。」碰上這樣問題,獨仙是決不肯自甘落後的。「苦沙彌兄的解釋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爾今,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我,完全翻了過來。一天二十四小時,全被我字佔據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片刻太平,永遠是水深火熱的地獄。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麼?再也沒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①就是吟詠這種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有欠自然。連英國自吹的『紳士』行為,也意外地強化個人意識。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沒有意識到天子在場,以至拿出本國吃法,將手伸到盤子裡去抓馬鈴薯吃。後來他們滿臉漲紅,羞愧難當。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裡抓馬鈴薯吃……」

  ①三更月下入無我:中國禪僧偃溪廣聞的詩句:三更月下入無何。無何,即烏有鄉,意為無心心境。

  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情趣嗎?」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英國,有一個大兵營,團部士官曾多人宴請一名下士。餐畢,端來了玻璃瓶裝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對宴會生疏,竟嘴對嘴地喝幹了瓶中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指缽裡的水一飲而盡。據說同桌的士官也都爭先恐後地舉起洗指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還有這樣的笑話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①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由於這位先生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物,突然說了聲:『可以嗎?』便噗嗵一聲在椅子上落坐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待從和宮女都嗤嗤地笑起來。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對身後的人們嘀咕了幾句,眾多待從和宮女轉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萊爾才沒有丟面子。竟有這樣無微不至的關懷!」

  ①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作家、歷史家、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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