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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


  「怎麼樣,苦沙彌先生也聽聽吧?寒月已經買下了小提琴,喂,先生!」

  主人說:「那麼,又該賣小提琴了嗎?那就不必聽了。」

  「還不到賣的時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聽。」

  「啊,糟糕!東風君,熱心聽的只有你一個,真有點掃興!啊,沒辦法,那就草草講完算了。」

  「何必草草?慢慢講好了,非常有趣!」

  「好不容易把小提琴買到手,爾今第一難題是沒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來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掛起來或是撮著,立刻就露餡兒。挖個坑埋起來吧,又怕費事。」

  「的確。那麼,是不是藏在天棚裡了?」東風說得倒怪輕鬆。

  「哪裡有天棚,那是農戶。」

  「太愁人啦。那麼,你放在哪兒啦?」

  「你猜放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護板裡了嗎?」

  「不對。」

  「裹在被裡,放進了壁櫥?」

  「不對。」

  當東風與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處進行如此回答之時,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談論著什麼。

  「這怎麼念?」主人問。

  「哪兒?」

  「這兩行。」

  「什麼?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①這麼,喂,不是拉丁文嗎?」

  ①英國作家托馬斯·納西(一五六七——一六○一)所著《蠢動的分析》中的句子,意為「妻子如果不是友誼的仇故,又是什麼……」

  「我知道是拉丁文,怎麼念?」

  迷亭覺得大勢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時不是說會拉丁文嗎?」

  「當然會。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

  「『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這叫什麼話?好厲害!」

  「隨便你說吧!暫且用英文翻譯一下給我聽。」

  「『給我聽』?這口氣太大。我簡直成了勤務兵。」

  「勤務兵就勤務兵吧!怎麼念?」

  「唉,拉丁文之類,暫且壓下不表,還是敬聽寒月兄的高論吧!現在正是高潮,眼見到了會不會被發現的千鈞一髮之際,是吧,寒月兄,後來怎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致,又加入「話說小提琴」一夥,拋下主人孤零零的一個。寒月先生氣勢大振,便說起小提琴的藏處。

  「終於藏在一個舊藤箱裡了。這個藤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聽說是祖母出閣時的嫁妝。」

  「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協調。是吧?東風先生!」

  「是啊,有點不大協調。」

  「如果放在天棚裡,豈不也不大協調嗎?」寒月回敬了東風一句。

  迷亭說:「雖然不協調,卻可以吟成詩,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

  東風說:「迷亭先生今天很會作俳句呀!」

  「豈止今天!我任何時候都是心裡滿腹詩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詣,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①先生都讚不絕口哪!」

  ①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二)俳人,歌人。本名常現,號獺祭等。因致力於俳句改革,名聲大噪。

  「迷亭先生,你和子規先生有過交往嗎?」坦率的東風君問得斬釘截鐵。

  「唉,即使沒有交往,也始終通過無線電報肝膽相照的嘛。」

  迷亭先生在胡謅八扯,東風君有些厭煩,便沉默不語。寒月卻笑著接下來說:

  「那麼,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現在怎麼往外拿?這又難住了。如果單純是拿出來,只要背著人們的眼目,打開看看,倒也不是幹不來。然而,只是看看又有什麼意思?不彈響它是沒用的。彈則發聲,聲發則被發現。剛好只隔一道木槿籬笆,南鄰便住著渣滓党的頭目,多險哪!」

  東風同情地隨和:「糟糕!」

  迷亭說:「的確,真糟糕。空口無憑,有據為證,當年只因發出了聲音,小督局①才敗露了。如果是『偷嘴』或『偽造假幣』,那還不難遮掩;然而奏樂,那是瞞不了人的呀。」

  ①小督局: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倉天皇的愛妃,善彈箏。皇后之見平清盛妒恨她,將她藏於嵯峨野。源仲國奉禦旨,憑《思夫歎》的琴音發現小督局,遂帶回。後為平清盛所捕,削髮為尼。故事見《平家物語》謠曲《小督》。

  寒月說:「只要不出聲,總還好說。不過……」

  迷亭說:「且慢,說什麼只要不出聲……有時候不出聲也瞞不住。從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廟裡自己起夥時,有個人叫鈴木藤,此公非常喜歡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買來白酒,便樂呵呵地自斟自飲。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應該,苦沙彌偷了一口白酒喝……」

  主人突然大聲說:「我何嘗偷過鈴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嗎?」

  「噢,我以為你在看書。胡謅兩句也沒事。不曾想,你還是聽見了。你這人,不防著點不行啊。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說起來,我也喝了。我喝了,這一點兒也不含糊。但是發現有酒的可是你。你們兩位聽著!苦沙彌先生本來不會喝酒。但是,他覺得是別人的酒,就痛飲一氣,所以呀,荷,滿臉通紅。唉呀呀,那副樣子,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連拉丁文都不會念,還……」

  「哈哈哈……後來藤先生回來,晃了晃啤酒瓶,發現少了一大半,他說一定是有人喝了。四周一察看,只見這位『大老爺』蜷縮在牆角,活像用紅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格格地笑。惟有獨仙,似乎由於過分地巧用機關,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盤上,不知什麼工夫已經酣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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