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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6)


  「為什麼?剛剛黑天,還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嘛。」

  主人氣哼哼地說:「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來來往往,又有什麼關係?你這人太怪啦。」

  「如果是一般人,二千人、三千人也無所謂。可是有學生挽著袖子、拄著好大的文明杖在徘徊哪,這就輕易下不得手。其中有的號稱『渣滓党』,永遠留級,還很高興。但是論摔跤,沒有比他們更拿手的了。我決不能草率地去動小提琴,因為不知會惹出什麼樣的麻煩來。我肯定是盼著小提琴到手的。可是,不管怎麼,還是惜命的喲!與其拉小提琴而被殺,莫如不拉琴活著好受些。」

  主人催問道:「那麼,到底沒買就收場了?」

  「不,買了。」

  「你這人真能磨蹭!要買不早些買,若不買就不買,快些決定就對啦。」

  「啊,哈哈哈,人世間的事哪有那麼痛痛快快的!」寒月說著,鎮靜地把朝日牌香煙燃著,噴吐起雲霧來。

  主人有些厭煩,突然站起,進了書房,拿出一本不知什麼名的外國舊書,撲通一聲趴在床席上開讀。獨仙不知什麼工夫跑到神龕前獨自下棋,自己和自己決戰。

  雖是難得入耳的趣話,但因過於冗長,以至聽眾減少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於藝術的東風和從來不怕冗長的迷亭先生。

  寒月咕嘟嘟地向人世毫不客氣地噴著長長的煙縷,不多時,又以原有的節奏繼續他的談話:

  「東風君,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夜幕乍垂時分,畢竟是不行的,話又說回來,如果是深夜,金善老闆就入了夢鄉,那更不行,不論如何,一定要趁學生們散步歸去而金善老闆尚未安眠之前去買!否則,苦心安排的計劃就要化為泡影。然而,掐准這個時間,可不那麼容易喲。」

  「的確,是不容易。」

  「我把那個時間預定在十點鐘左右。那麼,從現在到十點鐘,必須找個地方混過光陰。回家一趟再回來吧?那太累。到朋友家去談談?又有點心中不安。沒意思。沒辦法我便在街裡閑遛了很長時間。不過,若是平常,兩三個小時逛來逛去的,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時間過得非常慢。那句話怎麼說啦……『一日三秋』,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滋味,我算親自嘗到了。」

  寒月說得如臨其境,還特意瞧著迷亭。

  迷亭說:「古人有雲:暖爐待其主,誰知相思苦。又說:等待最難捱,不見玉人來。我想,那吊在簷下的小提琴一定急死了。但是,你像個漫無目標的偵探一般驚魂不定地蕩來蕩去,那苦頭一定更甚於小提琴的,怏怏焉如喪家犬。噢,真的,再也沒有無家可歸的狗更可憐的了。」

  「把我比作狗,這太刻薄。從來還沒有人拿我比作狗呢。」

  東風慰藉寒月說:「聽你講故事,仿佛讀古人傳記,不勝同情。至於將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希你切莫介意,快快講下去吧!」

  即使東風不予慰藉,寒月也自然要接著講下去的。

  「然後,從徒街穿過百騎街、從兩替街來到鷹匠街,在縣衙門前數罷枯柳,又在醫院旁算過窗燈,在染房橋上吸了兩支煙,這時一看表……」

  「到了十點鐘沒有?」

  「遺憾得很,還不到。我渡過染房橋,沿河向東,有三人在按摩。並且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在岸邊聽到寒犬遠吠。』還真有點戲劇性哩,你是個逃犯的角色吧?」

  「我幹過什麼壞事嗎?」

  「你是今後想幹的。」

  「可歎!假如買小提琴是幹壞事,音樂學校的學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別人不同情,即使幹了,天大的好事也是個罪人。因此,人世上再也沒有比『罪人』更難以預防的了。耶穌如果活在那種世道,也便是個罪人。好漢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種地方買小提琴,也就是個罪人了。」

  「那麼,我服輸,就算是個罪人吧!當個罪人倒沒什麼,可是到不了十點鐘,真夠人受的。」

  迷亭說:「不妨再計算一遍街名呀!假如時間還多,就再一次『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呀!假如還有時間,再吃它三打澀柿子餅呀!你講到什麼時候我都聽,一連講到十點鐘吧!」

  寒月聽了,眯眯地笑。「你搶先都給我說破了,我只好告饒。那麼一步跨越,就算到了十點鐘吧!且說,到了預定的十點鐘,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由於正是寒夜時分,就連繁華的兩替街都幾乎不見人影,連迎面響來的木屐聲都顯得淒涼。金善商店已經關了大門。只留下個小腳門。當我從腳門進去時,不知怎麼,總覺得被狗跟上,有點發瘮……」

  這時,主人從那本髒裡髒氣的書本上抬起頭來問道:「喂,買到小提琴了嗎?」

  「就要買啦。」東風回答說。

  「還沒買?時間太長了。」主人像說夢話似的,說完又看起書來。

  獨仙仍在沉默,白子兒和黑子兒已經擺滿了半盤棋。

  「我心一橫。闖了進去,說:『賣給我一把小提琴!』這時,火爐旁有四五個小夥計和小崽子在說話。他們驚惶之餘,不約而同地朝我看來。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將大衣帽子往前一拉,又喊了一聲:『喂,賣給我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邊盯著我看的那個小夥計有氣無力地說:『噯!』他站起來,將吊在店頭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下了全都擇下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五圓二角錢一把!』……」

  「喂,有那麼便宜的小提琴嗎?怕是玩具吧?」

  「我問他:『都一個價嗎?』他說:『噯,全是一個價。』他還說都做得沒問題。我便從錢包裡掏出五圓的一張票子,用準備好了的一個大包袱皮將小提琴包了起來。這當兒,店夥計不吭聲,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我的臉因為用大衣帽子裹著,他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總覺得心慌意亂,恨不得立刻竄到大街,總算將包袱放在大衣裡邊,走出了店門,掌櫃們這才齊聲大喊:「謝謝您光顧!」來到大街上四周一瞧,幸而沒人。但是走了一百米,對面走來兩三個人,邊走邊吟詩,聲音幾乎傳到市內。我心想,這下子可糟了。我便從金善商店的路口往西拐,從河邊走到藥王路,從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歹回到住處。到家一看,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前十分……」

  「真是徹夜漫步。」東風同情地說。

  迷亭長出一口氣:「總算買了。哎呀呀,這可是長途跋涉,終獲大捷呀!」

  「以下才值得一聽呢。說過的那些,不過是序幕罷了。」

  「還有?這可不簡單!一般人碰上你,都會堅持不住的。」

  「堅持不堅持的,暫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場,那等於修了佛像卻忘了給它注入靈魂。我就再說幾句吧!」

  「說不說隨你,反正我是要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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