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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


  東風先生依然認真,面對迷亭先生說:

  「我也擁護寒月兄的看法。依我看,人要進入純情境界,只有兩條路:藝術和戀愛。因為夫妻之愛代表某一個方面,所以我想,人必須結婚,實現那種幸福,否則便是違背了天意……不是嗎?迷亭先生!」

  「高論!像我這號人,畢竟是不可能進入純情境界嘍!」

  「一娶上老婆,就更進不去了。」主人哭喪著臉說。

  「總之,我們未婚青年必須接近藝術的靈性,開拓向上的道路,否則,就不可能瞭解人生的意義。為此,我以為,首先必須從小提琴學起,所以剛才才清寒月君講講經驗談的。」

  「是呀,是呀!該聽維特先生講講自學小提琴的故事。喂,講啊!不再打攪你。」

  迷亭這才收斂鋒芒。於是,獨仙君煞有介事地對東風訓戒式地說教了一通:

  「向上之路,不是自學小提琴所能開拓的。那種純屬遊戲的事兒,若是能夠認識宇宙真理,可就怪了。如果想認識個中奧秘,沒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氣魄是不行的。」

  訓得倒是蠻夠勁兒的。可惜東風連個禪字怎麼寫都不知道,所以看來,他絲毫都無動於衷。

  「咦?也許你說得對。但是我想,還是藝術才標誌著人們渴慕的最高境界,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它。」

  寒月說:「如果不肯放棄,那就照你的希望,講講我學小提琴的經歷給你聽吧!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我到開始學小提琴的時候,已經費了千辛萬苦。首先,買提琴就很是發愁呢,先生!」

  「可以想像。在沒有麻裡草鞋的地方,不會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錢也早就留心攢夠了,不成問題。但是,就是買不成。」

  「為什麼?」

  「地面太小,如果買來,立刻就會被發現。一旦被發現,人們就會說:『好神氣呀!』要挨整的。」

  「自古以來天才都要受迫害喲!」東風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請千萬別稱我什麼天才吧!後來呀,我天天散步。每當路過賣小提琴的商店門前時,沒有一天心裡不在嘀咕:『買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懷裡時將是什麼滋味?』『啊,真想有一把!』」

  「可以理解呀!」這是迷亭先生的評語。

  「真是鬼迷心竅!」這是主人的質疑。

  「不愧是個天才!」這是東風先生的讚歎。

  只有獨仙先生毫不介意地拈著鬍鬚。

  「那麼個小地方,怎麼會有小提琴?這首先令人懷疑。但是想一想,就會明白這是理所當然。為什麼?因為這裡也有女子學校。作為課程,女學生必須天天練琴,因此,自然有小提琴。毋須說,沒有好的,只是不得不稱之為小提琴罷了。因此,商店也並不重視,將二三把琴綁在一起,吊在門市裡。唉,我時常散步從店前走過,由於風吹或小夥伴用手碰過,呵,有時候發出聲音哩。一聽到那種聲音,我的心就像碎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迷亭先生譏諷道:「危險!瘋病種類繁多:山瘋,水瘋,人瘋……你既然是維特,那就是『提琴瘋』了。」

  東風益發受感動地說:「不,如果感覺不是那麼敏銳,就不可能成為藝術家,不愧是天才呀!」

  寒月說:「噢,實際上也許真的瘋了。那音色可夠絕的呀!其後直到爾今,彈了這麼久,但是,再也沒有彈出過那麼美妙的聲音。是啊,怎麼形容才好呢?畢竟是不可言喻的喲!」

  「那聲音,是否琅琅然,鏘鏘然?」獨仙搬出了這套艱深晦澀的字句,但是沒有人理睬,怪可憐的。

  寒月接著說:「我天天散步時從店前走過,其間總算三次聽到了那種妙音。第三次聽到時,我心想,非買下這把小提琴不可。哪怕鄉親們譴責,哪怕外鄉的人們予以輕蔑。唉,哪怕飽吃鐵拳而絕命,犯個錯誤而被開除,這把小提琴我非買不可!」

  「這正是天才的本色!如果不是天才,不會這麼癡情的。太羡慕了。一年來我總盼著自己也能夠激起那麼熾烈的情感,但是,畢竟事與願違。參加音樂會的時候,儘管以最大的熱情傾聽,但也總是興味索然。」東風一直在拍馬屁。

  寒月說:「如果興味索然,那就幸運嘍!如今好像在心平氣和地做介紹,可在當時,那苦楚是難以想像的呀……後來麼,先生,我發奮圖強,終於買到手。」

  「嗯。怎麼買的?」

  「那是十一月,剛好是天長節①的前夕,鄉親們全都到溫泉去了,準備外宿,村裡一個人也沒有。我聲稱有病,那一天,連學都沒上,在屋躺著。我躺在床上,一心想著一件事:趁村民們今夜出門,我要把夢寐以求的小提琴買到手。」

  ①天長節;明治元年制定,每年天皇誕生日為天長節。戰後改稱天皇誕生日。

  主人問:「你裝起病來,連學都不上?」

  寒月說:「一點不錯。」

  迷亭也有些誠惶誠恐的樣子說:「不假,這才像點天才哩!」

  寒月接著說:「我從被窩裡一露頭,只見日影還高,等得不耐煩。沒辦法,只好把頭縮進被窩,閉上眼睛等待。可還是受不住。我又露出頭來一看,秋日烈焰灑滿了六尺高的紙屏,火辣辣的。我勃然大怒。這時,只見紙屏上端有個細長的黑影,不時地在秋風中搖搖曳曳。」

  主人問:「那個細長的黑影是什麼?」

  「原來是掛在屋簷下剝了皮晾曬的澀柿子。」

  「哼!後來呢。」

  「沒辦法,我跳下床,拉開紙屏,到了簷廊,拿了柿餅吃了。」

  「甜嗎?」主人問得簡直像個孩子。

  「那一帶的柿子可甜啦。東京人畢竟是不解其味的喲!」

  東風先生又問:「柿子的事就壓下不表吧。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又鑽進被窩,閉上眼睛,默默地向神佛禱告:『快些黑天吧!』約覺過了三四個小時,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露頭,誰料秋日烈焰依然灑在六尺高的紙屏上,火辣辣的。上端還是有個細長的黑影在搖搖曳曳。」

  「這一段聽過了。」

  「有好幾回哪。後來我下了床,拉開紙屏,吃了一個柿餅子,又鑽進被窩默默對神佛禱告:『快些黑天吧!』」

  主人說:「這不是重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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