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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9)


  主人到客廳去了。咱家為了採訪並研究人類,便尾隨著主人轉到簷廊。為了研究人類,如果不選擇波瀾乍起的時機,那將毫無收效。素日平常的人都很一般。因此,聽其言、觀其行,無不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然而,到了緊急關頭,那些平凡的現象突然由於某種奇妙的神秘作用,一些奇特的、怪誕的、玄虛的、荒謬的情景源源而來。一言以蔽之,足夠我們貓類日後三思的事件到處叢生。像雪江的紅淚,便是其中現象之一。雪江有著一顆不可思議的玄機莫測的心。這一點,在她和女主人談話的過程中並不怎麼突出,但是當主人歸來而扔下油壺時,便像用蒸氣泵給一條死龍注射了氧氣似的,她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奇妙、玄妙的麗質便猛然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她的麗質是天下女子通有的,遺憾的是輕易不得發揮。不,倒是整天不停地發揮,只是不曾這麼顯著,不曾這麼惶惶然發揮得淋漓盡致。幸而咱家有一個動不動就逆撫貓發的彆扭的怪主人,才得以欣賞這出好戲!只要跟著主人走,不論到什麼地方,臺上演員肯定會不知不覺中也跟著表演的。幸虧一位有趣的人做我的老爺,咱家的短暫一生中,才能有豐富的經歷,謝天謝地!這回來的客人又是個幹什麼的?

  展眼一瞧,來者年約十七八歲,和雪江年齡相仿,是個學生。他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好大個腦袋,頭髮剃得光光的,幾乎根根見底。臉心盤踞著個蒜頭鼻子。此人沒有別的特徵,惟有腦袋特別大。即使剃個禿子,腦袋還不見小,若是像主人那樣蓄起長髮,就會更引人注目的。凡是長了這樣腦袋的人,一定沒有多大學問,這是主人一貫的立論。事實上,也許真的如此。不過,冷眼看來,他很像拿破崙,十分壯觀。衣著和一般學生一樣,看不出那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或伊予產的花紋布。總之是一種花紋布的夾袍,袖子很短,穿得還合身。裡邊好像既沒穿襯衫,也沒有穿背心。雖說穿空心夾袍和光著腳倒也風流,但是這位學生給人以非常不潔之感。尤其他像個小偷似的,在床席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三個腳印,這是他赤足的罪過。他在第四個腳印上端坐,畏畏縮縮的。假如本來是個膽小鬼,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倒也不必大驚小怪。然而,像他這個推平頭、禿亮亮的野蠻傢伙,竟也如此誠惶誠恐的樣子,總有點不大對勁兒。這傢伙即使路遇主人,也不會施禮,還會以此而自豪。現在他卻和一般人一樣坐著,哪怕只坐半個小時,也一定很難受的。他坐在那裡,仿佛是個適得其所的謙恭君子或盛德長老;誰管他自己是否吃苦頭,反正從旁看來,樣子非常滑稽。一個在教室裡或操場上那麼吵吵鬧鬧的傢伙,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約束著自己?想來,既可憐,又好笑。

  這樣一比一地相對而坐,不論主人怎麼頑冥不靈,對於學生來說似乎還多少有些分量的。大約主人也很是洋洋得意吧!常言說:「積上成山。」區區學生,如果大量糾集起來,也會成為不可欺侮的團體,說不定會搞起抗議運動或罷工的。這大約和人類中的膽小鬼喝下酒去就變得大膽起來一模一樣吧!不妨把恃眾鬧事,看成人兒喝得爛醉以致喪失了正氣。否則,那名與其說是誠惶誠恐,莫如說悠然自得地緊貼在紙屏上的穿薩摩條紋布的學生,不管主人怎麼老朽,既被稱為老師,就不該予以輕蔑,也不可能冷落得太過分。

  主人遞過去一個座墊,說:「喂,請鋪上!」禿小子卻像個僵屍似的,只哼了一聲,動也不動。那個開始褪色的洋花布座墊找到了個自己的位置,並不道一聲「請坐在我身上」。它身後呆呆地坐著個喘氣的大腦袋,場面可真絕。那座墊是為了給人坐的,女主人絕不是為了供人欣賞才從商場買來的。作為座墊來說,如果不是給人們坐,等於毀壞它的名聲,這對於讓客的主人也要丟幾分面子的。至於禿小子,卻寧肯瞪眼瞅著座墊,使主人丟面子也在所不惜。他絕不是厭惡座墊。說實話,除了為他爺爺舉辦祭祀活動外,他有生以來還很少在座墊上端端落坐過。因此,他早已坐得兩腿發麻,腳尖有點受不住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肯鋪上座墊。主人勸他:「請用!」他也不肯坐。真是個難纏的禿小子。假如真的這麼客氣,當人數眾多時,或是在學校、在住處,哪怕稍微客氣一點也好呢。用不著客氣的事他拘拘束束,該客氣的時候卻毫不謙讓。不,簡直是耍野蠻。這個禿小子!絕不是個好東西!

  這當兒,他身後的紙屏嘩的一聲開了。雪江端著一碗茶畢恭畢敬地獻給禿小子。假如平時,那禿小子一定會奚落一句:「呵,野蠻人來啦!」但是現在,連面對主人都惴惴不安,何況這位妙齡少女又採取了在學校學會的小笠原派①敬茶方法,以硬裝文雅的手式遞上茶來,這使禿小子顯得十分局促不安。雪江關上門時,只聽她在門外嗤嗤地笑。可見,即使同齡,也還是女子厲害。比起禿小子,雪江的膽子大得多了。尤其她剛剛氣憤得灑下一滴熱淚,這嗤嗤一笑使她顯得更加嫵媚。

  ①小笠原派:室町時代的武將小笠原長秀創始的一整套武士禮法。

  雪江退下之後,二人一時默默無語。主人忽然意識到,這簡直是活受罪,才開口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麼?名字呢?」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不錯,真是個長長的名字。這不是當代的名字,是個古人的名字。四年級了吧?」

  「不。」

  「三年級?」

  「不,二年級。」

  「在甲班嗎?」

  「乙班。」

  「乙班,我是班主任那!是吧?」主人激動起來。

  說真的,這個大腦袋學生,從入學那天起,主人就見過的,決不會忘記。何況他那大頭,主人銘刻在心,時常夢裡相會。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沒有把大頭和一個舊式名字聯繫起來,又沒有和二年級乙班聯繫起來。因此,當記起敬佩得夢中相會的大腦袋原來是自己負責那一班的學生時,不由得內心裡叫好:「是呀!」然而,這個起了個古老名字的大腦袋,又是本班學生,現在究竟為什麼事闖進家來呢?這就完全無法預料了。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學生們不論年初歲末,幾乎從不登門。登門的只有古井武右衛門這麼一位堪稱帶頭人的稀客。但卻不知貴客來意,這倒叫主人忐忑不安。他不會是到如此令人掃興的人家來玩耍的。假如是來要求主人辭職,應該更硬氣些才是。不過,武右衛門可能是來商量他自己的私事。想來想去,還是搞不清。看武右衛門的樣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前來造訪。沒辦法,主人只好公開問:

  「你是來玩的嗎?」

  「不是。」

  「那麼,有事?」

  「噯。」

  「是學校的事?」

  「噯,想對您說說,就……」

  「噢。什麼事?快說吧!」

  武右衛門卻眼睛只顧盯著下面,一言不發。

  本來武右衛門作為中學二年級學生,是擅於詞令的。雖然頭腦不像大腦瓜那麼發達,但是論口才,在乙班卻是個佼佼者。剛剛叫老師教給他們「哥倫布」用日文怎麼翻譯,以至把主人難倒了的,正是這個武右衛門。這麼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生,一直唯唯諾諾,像個口吃的公主似的,內中一定有什麼緣由。當然不能單純地理解為客氣。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蹺。

  「既然有話,那就快說吧!」

  「是個有點難開口的事……」

  「難開口?」主人說著,察看一眼武右衛門的臉色。但他依然低著頭,什麼也看不出。不得已,主人稍微改變了一下口氣,安詳地補充說:

  「好吧,不管什麼,儘管說吧!沒有外人聽,我也不對別人講。」

  「說說也不妨嗎?」武右衛門還在舉棋不定。

  「無妨嘛!」主人順口答道。

  「那麼,我就說啦。」說著,禿小子猛地一揚頭,滿懷希望地望著主人。那雙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兩腮,噴吐著「朝日牌」香煙的煙霧,稍稍扭過頭去。

  「老實說……事情糟了。」

  「什麼事?」

  「什麼事?非常撓頭,所以才來。」

  「唉,到底是什麼事呀?」

  「我本不想幹那種事,可是,濱田總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濱田?就是濱田平助嗎?」

  「是的。」

  「你借給濱田房費了嗎?」

  「哪裡,沒有。」

  「那麼,借給他什麼?」

  「把名字借給他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了些什麼?」

  「郵了一封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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