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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4)


  姐姐敦子被搶走了筷子和飯碗,拿著不好使的小筷子小碗一直湊合著用。那只碗本來就太小,即使盛得滿滿,一動筷,也三兩口就吃光。因此她頻頻往飯桶裡伸碗。已經吃了四碗,現在該是第五碗了。敦子揭開鍋蓋,操起大杓,看了一會兒。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吃下這一碗呢?還是算了?終於下了決心,在約覺沒有鍋巴的地方下杓子一盛。這倒不難,但是反過手來將飯杓裡的飯往碗裡一扣時,沒有裝進碗裡的米飯成團地落在床席上。敦子毫不驚慌,開始將灑落的米飯小心拾起。拾起它來做甚?全部扔進飯桶裡了。這可有點不大乾淨。

  當丫丫大顯身手、挑起筷子之時,恰是敦子將髒飯裝進飯桶之刻。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丫丫的臉上濺得亂糟糟:「呀,丫丫,太不像話,臉上全是飯粒啦!」說著,急忙去給丫丫揩臉。首先要除掉棲身於鼻尖上的飯粒。本以為她會將揩下的飯粒扔掉,卻出乎意料,她竟將飯粒扔進了自己的嘴裡,真令人吃驚。然後她揩丫丫的臉蛋。這裡的飯粒成群結夥,看數量,兩者相加,總有二十粒吧!姐姐一心一意的,拿一粒,吃一粒,終於將妹妹臉上的飯粒全都吃光了。

  這時,一直文靜地吃著鹹菜的澄子,突然從舀上一杓的醬湯中發現一塊煮爛的地瓜,大口填進了嘴裡。讀者諸公大概也都清楚,再也沒有湯煮地瓜使嘴裡燙得更難受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加小心,也會像遭了燙傷似的。何況敦子之輩,吃地瓜缺少經驗,當然要吃苦頭的。澄子「哇」的一聲叫喊,將嘴裡的地瓜吐在飯桌上。其中兩三塊,不知是怎麼一股子勁兒,滾到丫丫面前,當保持一定距離的時候停住。丫丫本來就特別愛吃地瓜。既然特別愛吃的地瓜飛到眼前,自然要放下筷子,用手撿地瓜塊,吧嗒吧嗒地吞下。

  這些醜態,主人一直看在眼裡,但他一言不發,一心吃自己的飯,喝自己的湯,此時此刻,正在用牙籤剔牙。

  主人對於女兒的教育似乎採取了絕對自由放任的方針。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①,不約而同地找了個情夫出奔,大概主人也照樣吃他的飯,喝他的茶,不動聲色地觀察。這是「無所作為」的表現。然而,試看當今世界,號稱「大有作為」的,除了謊言虛語欺騙人,暗下毒手殘殺人,虛張聲勢嚇唬人,以及引話誘供陷害人而外,似乎再也沒什麼本事了。連中學生那些小字輩們也見樣學樣,錯誤地以為不這樣就不夠神氣,只有洋洋得意地幹那種本應瞼紅的勾當,才算得上未來的紳士。這哪裡是什麼「大有作為」,簡直是「無所事事」。咱家總算是個日本貓,多少有點愛國心。每當看見這號人,就想揍他們一通。這種人多一個,國家就要相應地減弱一分。有這樣的學生,是學校的恥辱;有這樣的人民,是國家的恥辱。雖然恥辱,這號人卻源源不斷地湧向社會,真叫人難於理解。日本人,似乎連貓那麼點氣派都沒有。真可憐!比起這號人來,不能不說主人者流,遠遠是上等好人。說他是上等好人,就因為他的窩窩囊囊占上等;無能占上等;不耍小聰明占上等。

  ①日本《源氏物語》的作者為紫式部。「海老茶」,紫紅色女學生褲。形容女才子。這裡是信口編造,猶如我們借「二孔明」的名字說:「三孔明、四孔明。」

  主人以無所作為的方式平安吃罷早餐,不多時便穿上西裝,乘上車,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報到。當他拉開紙隔門時,曾問車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裡。車夫嘿嘿地笑了起來。

  「就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

  車夫如此叮問,真有點滑稽。

  主人破例地乘車出門了。隨後,妻子照例吃罷早餐,催促小姐們說:

  「喂,快上學吧!要遲到啦!」

  小姐們卻夠沉著的,根本沒想上學。

  「啊,今天放假呀!」

  「放什麼假?快走!」媽媽申斥了幾句。

  「可,昨天老師說,今天休息呀!」姐姐膀不動身不搖。

  媽媽這時大概覺得有些奇怪,便從壁櫥裡拿出日曆,翻來覆去地看,終於發現印著「皇室節日」四個紅字。主人大概不知道今天是節日,才給學校寫了假條的吧!妻子也不知今天是節日,大概把假條給扔進了郵筒吧!至於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卻佯作不知,這可有點猜不透。女主人被這一大發現震驚得「啊!」的一聲說:

  「那麼,都好好玩吧!」說著,她像往常一樣,拿出針線筐,開始做針線了。

  此後半個小時,家裡平安無事,沒有發生足以構成創作素材的事件。但是,突然有個奇怪的來客。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學生。穿著一雙歪跟的皮鞋,紫色的裙子,頭髮捲曲得像一堆算盤珠,連招呼也不打,便從便門闖了進來。

  她是主人的侄女。據說是學校裡的學生,有時星期天就來,和叔父大吵一通便告退。這位小姐名叫雪江。的確,模樣不如名字動人。只要出門走上幾百米,就不難碰上這樣一副普通面孔。

  「嬸子,你好!」她說著踢踢踏踏地跨進客廳,在針線筐旁坐定。

  「喲,來得這麼早!」

  「今天過節,我就想早晨來一趟,所以八點半就急忙走出家門了。」

  「是啊,有什麼事嗎?」

  「沒有。只是好久沒見,才走一趟。」

  「走一趟?多玩一會兒吧!」

  「叔叔去哪兒啦?真新鮮。」

  「噢,今天到一個不尋常的地方去啦……到警察分局去了。新鮮吧?」

  「啊?為什麼事?」

  「說是今年春天闖進家來的那個小偷被捉住了。」

  「那麼,是對質去了?麻煩。」

  「哪裡!是返還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來告訴說,失盜的東西找到了,叫去認領。」

  「噢,怪不得。否則,叔叔從來不這麼早出門嘛。若是平常,現在還正睡覺哩!」

  「沒有像你叔叔那麼能睡懶覺的……並且,一喊他,就氣哼哼的。今天早晨本來事先告訴我,七點鐘一定叫醒他,這才喊他起來的呢。可是,他鑽進被窩裡,硬是不答話。我擔心,才又叫了一遍。他竟在棉睡衣的袖子裡不知說些什麼。真拿他沒辦法!」

  「他為什麼那麼睏呢?一定是神經衰弱吧?」

  「什麼?」

  「他真是個濫發脾氣的人。就那樣,還能在學校教書嗎?」

  「唉,聽說在學校還很溫存的呀!」

  「這,就更壞。在家裡是老虎,出門是豆腐!」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反正在家是老虎,出門是豆腐!不像嗎?」

  「他可不光是發脾氣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聽別人的。咳,太強了。」

  「是個彆扭鬼吧?叔叔就愛這樣。所以,若想叫他幹什麼,只要反說,就會照你的意思辦。前些天我要他給我買一把雨傘,可我偏說不要不要的。叔叔說:『怎麼會不要呢?』立刻就給我買了。」

  「哈哈哈……好嘛。我今後也依此照辦。」

  「就那麼辦吧!否則要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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