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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這時,主人將咱家昨天介紹過的他那混沌的太古雙眼怒睜,一定是看見了對面的那個壁櫥。這個壁櫥高六尺,分成上下兩廂,各帶一個櫥門。下邊那個櫥窗幾乎和棉被的下角只有咫尺之隔,起來端坐的主人只要睜開眼睛,便自然地會將視線投向那裡。主人一瞧,那裱糊的花紋紙已經百孔千瘡,公然露出了腸子。那腸子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寫體,有的裡朝外,有的腳朝天。當主人瞥見這些「腸子」時,想看看上邊寫了些什麼。本來主人一直惱火,恨不能把車鋪老闆娘抓來,把她的嘴臉往松樹上蹭。可是,突然又想讀這些廢紙上的字跡。這似乎有點荒誕不經,然而,在一個直爽面性情暴躁的人來說,卻也不足為奇。這就像小孩哭時,只要分給他個豆包,他就會破涕為笑是一樣的。

  主人從前在一個寺廟裡住宿時,只隔一扇紙屏,裡邊住著五六個尼姑。本來,尼姑嘛,是壞心腸女人當中心腸最壞的。據說有一位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氣,邊敲自己的飯鍋邊打著拍子唱道:「烏鴉在哭叫,轉眼又在笑。」「烏鴉在哭叫,轉眼又在笑。」據說主人特別討厭尼姑,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不過,尼姑雖然可厭,卻叫她說個正著。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甚于常人,但都不持久。說實在的,他沒有長性,心眼兒太活。若用俗語翻譯成白話,他不過是個不深沉、太淺薄、死強死強的磨人精罷了。既然是個磨人精,那麼,他仿佛要幹一架似的猛然起床,卻又突然改變主意,看起隔扇上露出的「腸子」來,這就不能不說是理所當然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兩腳朝天的伊藤博文①,只見上端還標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字樣。可見這位朝鮮總督,早從這時就開始緊跟著政令走路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將軍此時任何職?他漫不經心地讀下去,只見有「大藏卿」②三個字。真了不起!儘管怎麼兩腳朝天,卻是個大藏卿呢!稍微向左一看,只見又是大藏卿,卻在躺著午睡哩。難怪,拿大頂是持續不了多久的。下面有一個木版印刷的「爾等」兩個大字,很想往下看,可是趕巧沒有露出來。下一行只露出「迅速」二字。這一句本也想念,可是只露出這麼點,也就念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廳的偵探,即使他人之物,說不定也會給他扯掉的。偵探這一行,因為沒有人受過高等教育,為了拿到真憑實據,什麼事都幹得出,真是拿他們沒辦法。但願他們能夠稍微客氣些。若是不客氣,就不准他們來取證,這樣就對了吧!據說他們甚至羅織和捏造罪狀誣陷良民。良民花錢雇來的人,竟然反而誣陷雇主,真是十足的瘋子。

  ①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九)明治維新功臣,山口縣人。曾任第一任的首相、樞密院議長、貴族院議長以及韓國統監、日清戰爭議和全權大使等,後在哈爾濱被朝鮮人安重根暗殺。
  ②大藏卿:相當於財政大臣。


  主人又轉動一下眼珠,往中心區看了一眼。中心區有「大分縣」三個字在翻筋斗。連伊藤博文都拿大頂,大分縣翻筋斗也是理所當然。主人看到這裡,雙手握緊拳頭,高高地向天井伸去。這是他打呵欠的預備姿勢。

  主人的這一聲呵欠宛如鯨魚遠嚎,聲音十分奇特。他打完了這個呵欠,便慢騰騰地換上衣服,到洗澡間淨面去了。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煩,突然擋起被,疊好被褥,例行公事地開始掃除了。如同掃除,主人的洗臉也是例行公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紹過的一樣,依然「啊、啊」「嘎、嘎」地叫個不休。少頃,分完了頭髮,將毛巾往肩上一搭,駕臨客廳,在長方形火爐旁悠然落坐。提起長方形火爐,說不定有的讀者會想到如下景象吧:山毛櫸的魚鱗花紋木和全銅鑲的裡子,姐兒披散著剛剛洗過的頭髮,支起一條腿來,將長煙袋在柿木爐邊上敲打……至於我家主人苦沙彌先生的長方形火爐卻絕不那麼排場。它很典型,究竟是用什麼原料制做的,外行人無法辨認。長方型火爐本應擦得鋥亮才是上乘,而主人的這個貨色,究竟是山毛櫸、櫻木?還是桐木的?壓根就不清楚,而且幾乎從來沒有擦過,因此,陰沉沉的,極不顯眼。若問:「這玩藝兒是從哪兒買來的?」卻又絕對記不起曾是花錢買的。若問:「那麼說,是白來的?」可又好像沒人贈送過,如果追究:「如此說來,難道是偷來的不成?」不知怎麼,對這種提問,主人都態度曖昧。從前親戚當中有個老太太,逝世時曾求主人看門很久。後來主人自己成家,據說從老太太家搬走時,原來用之如己物的那個長方形火爐,便被毫不客氣地帶走了。這似乎有點品格不佳。但是思量起來,這類事,人世上還是常有的。據說銀行家整天存別人的錢,漸漸的就把別人的錢看成了自己的。官吏本是人民的公僕、代理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給了他們一定的權力。但是他們卻搖身一變,認為那權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既然這類人佈滿了人間,也就不便因長方形火爐事件而斷定主人具有賊癖。假如主人具有賊癖,那麼,天下人便無不生性好偷了。

  主人在長方形火爐旁安營紮寨,前面擺著飯桌。另外三面,有剛才用抹布揩臉的「丫丫」,在「禦茶醬湯」學校讀書的敦子和將手指插進撲粉瓶裡的澄子。愛女坐齊,正在用餐。主人平分秋色地打量一遍這三位公主。敦子的臉,輪廓很像南洋鐵刀的刀把;澄子因為是妹妹,多少帶點姐姐的面相,若說像琉球漆的紅盆,倒也蠻有資格的。只有「丫丫」獨放異彩,長了一副長臉。如果是豎長,人世上還不乏其例,而這位丫丫的臉部卻長得模寬。不管時興的款式怎麼多變,總不會流行橫寬的面龐吧!本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竟也邊看邊感慨系之。就憑這副模樣,也是非成長不可。豈止成長,其速度之快,大有禪廟裡的竹筍轉眼變成嫩竹之勢,在飛快地長大。「又長高了!」每當主人興念至此,仿佛身後有追兵逼近,心裡便惶惶不安。不管主人怎麼沒心沒肺,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這一點他並不糊塗。既然是女的,總要嫁人,這也還清楚。只是清楚,卻沒有本事安排她們出嫁,這一點也有自知之明。雖然是自己的親骨肉,卻感到有些棘手。既然棘手,就不該生養她們。不過,這就是人生!若問人生的定義是什麼?無他,只要說「妄自捏造不必要的麻煩來折磨自己」,也就足夠了。

  孩子們果然了不起。她們做夢也不曾想老子對她們是那麼窮於應付。她們在歡天喜地地用餐。不過,難纏的是丫丫。丫丫當年三歲。媽媽動了腦筋,分給她一套適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丫丫決不答應,她一定要搶來姐姐的碗,硬要用那個拿不動的碗吃飯。舉目人世,越是凡夫俗子,越是格外地橫行霸道,一心要爬上並不稱職的官階,而這種性格,早在孩童時期就完全萌芽了。既然因襲已久,絕非靠教育和薰陶便可以矯正,還是趁早斷念的好。

  丫丫將從旁掠奪的特大飯碗和又長又大的筷子據為己有,不斷地恣意橫行。因為硬要使用自己沒法使用的食具,用起來勢必大逞威風。丫丫首先將兩雙筷子根攥在一起,哧的一聲往碗底插去。碗裡盛了八分滿的飯,上面還飄著滿滿的醬湯。碗裡原來還勉強保持著平衡,當承受筷子的壓力時,由於遭到突然襲擊出現了三十度傾斜,同時,那醬湯毫不留情地嘩嘩流向她的胸脯。

  不過,這麼點小事,丫丫是不會服輸的。丫丫是個暴君。接著又把插進碗裡的筷子用盡氣力從碗底向上一挑,同時,把小嘴湊近碗邊,將挑上來的飯粒啜了個滿嘴,剩下的米粒與黃色醬湯混和,「呀」地喊著號子,從她的界尖撲到面頰,再撲到下頦;撲得失誤而墜于床席者不計其數。這種吃法,簡直是一點規矩都沒有。咱家謹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權貴們發出忠告:諸公待人,如果像丫丫用碗筷一樣,那麼,進入諸公口裡的飯粒必然會少得可憐。而且,並非以必然之勢進口,不過是誤入口中而已。如何?敬請三思。如此,和「諳于事故的幹將」這一頭銜,也很不相稱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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