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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8)


  「喂,你可以去。可是,認識路嗎?」

  「知道個屁!坐車去,就不難了吧?」主人氣哼哼地說。

  「您是個『東京通』,不亞於靜岡的那位伯父,佩服!」

  「佩服嘛,多多益善!」

  「哈哈哈,日本堤分局,可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喲!在吉原!」

  「什麼?」

  「在吉原。」

  「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嗎?」

  「是呀。東京只有那麼一個吉原。怎麼樣?有心去嗎?」迷亭先生又開始捉弄起主人來。

  主人剛一聽說吉原這個地名時,似乎猶豫了一下。「怎麼會去那種地方!」

  忽而他改變了主意,對用不著的事逞起威風:

  「管它是吉原還是妓院的,我說去,就一定去!」

  蠢人總是在這類事情上虛張聲勢。

  迷亭只說:「啊,一定很有意思。去開開眼吧!」

  刑警光臨引起的風波,至此告一段落。其後,迷亭依然胡謅八扯,日暮時分說:回去得太晚,伯父要發火的,於是走了。

  迷亭走後,主人匆匆吃罷晚餐,仍然回到書房,又袖起手來,思緒如下:

  我所贊佩並想極力效仿的八木獨仙,按迷亭的話看來,似乎是個並不值得學習的人。而且,他所倡導的學說總有些不合邏輯,正如迷亭所指出的,大概是屬￿瘋癲之例。況且他有兩個徒弟,都是地地道道的瘋子。太危險了!如果隨便接近,難免自己也被扯進那個圈子裡去。至於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讀其文,驚歎之餘,竟然認定他是個識高見廣的偉人。然而,他卻是個十足的瘋子,眼下就住進了巢鴨瘋人院。迷亭的話,固然有些是信口開河的誇大之詞,但是立町在瘋人院裡沽名釣譽,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這恐怕還是屬實的吧?看樣子,說不定自己也有點這種趨向哩!常言說『同氣相求』、『物以類聚』。我既然贊佩狂人之說——至少,既然對狂人的文章與言詞表示同情——恐怕自己與瘋癲也相去不遠吧!即使不算一路貨色,既然擇狂為鄰,比室而居,那就說不定遲早會推倒間壁,同聚一堂,促膝談心的。這還了得!的確,回想起來,這一陣子的思維活動,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真是奇上加奇,怪上加怪。姑不談腦漿一勺的化學變化,且說意志變成行動、聲音化為言辭,很多地方已經有失中庸,真是不可思議。雖然舌上無甘泉,腋下絕清風,卻牙根有惡臭,筋頭有癲氣,奈何!愈來愈不妙了!看樣子,我是否已經成為一名十足的患者了呢?幸而尚未傷人,尚未危害於社會治安,因此才沒被趕出城市,依然做一名東京居民吧!這不同於『消極』『積極』之類的小事區區,必須先從脈搏進行檢查。然而,脈搏似乎並無任何異常。是頭部有熱?倒也不像什麼火往上攻。可,總是叫人放心不下!

  如此總是拿瘋人和自己做比較,計算類似之點,看來是很難逃出瘋人的圈子了。這只怪方法不對頭。因為自己總是以瘋人為標準,讓自己向瘋子看齊,所以才得出那樣的結論。假如以健康人為標準,把自己擺在健康人之列予以評介,說不定會得出相反結論的。那麼,要先從近處著手,首先,今天登門的那位身穿禮服的伯父如何?他說:『心也,置於何處?』……那一套也有點不大正常。其次,寒月如何?他從早到晚,帶著飯盒,一味地磨玻璃球。這傢伙也是瘋人者流。第三,迷亭如何?他以惡作劇為天職,無疑是個快樂的瘋子。第四,金田夫人。她那惡毒的心腸,完全悖離了常情,肯定是個地道的瘋子。第五,該是金田老闆了。雖然還未曾謀面,但是,單看他對老婆低三下四、夫唱婦隨的樣子,不妨說他是個非凡的人物。非凡乃是狂人的別名,因此,可以和瘋子劃為一類。其次嘛……還有,還有落雲館的諸君子。從年齡來說,還都嫩得很;但在狂躁這一點上,卻是些不可一世的出色的暴徒。如此算來,大多都屬￿瘋人同類,倒叫他意外地心安理得了。看樣子,說不定整個社會便是瘋人的群體。瘋人們聚在一起,互相殘殺,互相爭吵,互相叫駡,互相角逐。莫非所謂社會,便是全體瘋子的集合體,像細胞之於生物一樣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過活下去?說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達理,反而成為障礙,才創建了瘋人院,把那些人關了進去,不叫他們再見天日。如此說來,被幽禁在瘋人院裡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瘋人院外的倒是些瘋子了。說不定當瘋人孤立時,到處都把他們看成瘋子;但是,當他們成為一個群體,有了力量之後,便成為健全的人了。大瘋子濫用金錢與勢力,役使眾多的小瘋子,逞其淫威,還要被誇為『傑出的人』,這種事是不鮮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塗了!

  以上,將主人當天夜晚在孤燈只影下沉思默想時的心理狀態如實地做了描述。主人頭腦的昏庸,從這裡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儘管他蓄著德皇凱撒式的八字鬍,卻是個呆子,連正常人與瘋子都區別不開。何況他好不容易提出這麼個問題,讓自己思索,卻終於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便半途而廢了。他這個人,不管什麼事,都不具備徹底思索的力量。他的結論十分渺茫,如同他鼻孔裡噴出的「朝日」牌青煙,難於捉摸。不要忘記,這便是他議論中惟一的特色。

  咱家是貓,也許有人懷疑:一隻小貓,怎麼能把主人的內心世界描繪得如此詳盡?然而,這區區小事,對於貓來說,何足掛齒!咱家曾學過解心術。「幾時學的?」這等小事,何須多問!反正咱家精通,當咱家趴在人們的膝上時,將柔軟的毛皮悄悄貼在人們的肚皮上。於是,唰的一溜火光,人們的心理動態立刻鮮活地映進咱家眼簾。前些天,甚至發生了這樣的事:主人溫存地撫摸咱家的頭,竟忽而萌起一個千不該萬不該的念頭:「若是剝下這張貓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咱家立即察覺,不由地一陣渾身發冷。真可怕!當天夜裡主人頭腦中泛起的上述思緒,幸而能向諸公報導,敝貓引以為極大的光榮。但是,主人想到:「一切都搞糊塗了。」隨後便酣然大睡。到了明天,究竟原來都想了些什麼,一定會忘得一乾二淨的。其後,主人如果對於瘋狂再進行思索,必然要重複一遍,從頭想起。那時節,他究竟又按何等思路,是否依然得出結論:「一切都搞糊塗了!」可就沒準兒了。然而,不論他再重想多少次,也不論他沿著何等思路去思索,終於要得出結論說:「一切都搞糊塗了!」這可是板上釘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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