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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


  「這麼客氣……那可不敢當……還是……」主人滿臉通紅,嗚嗚嚕嚕地說,可見精神修養也並無功效。迷亭君站在紙屏後笑著觀賞,覺得已經夠瞧的啦,便從主人身後推了一下他的腚,硬是插嘴說:

  「喂,滾吧!你那麼緊靠著紙隔門,我就沒有座位啦。不要客氣,到前邊去!」

  主人迫不得已,往前蹭了幾步。

  「苦沙彌先生!這位就是我時常對你提起的從靜岡來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彌先生。」

  「啊,初次相逢!聽說迷亭常來打擾。老朽早就心想幾時登門造訪,走要當面聆聽雅教。幸而今日從不遠的地方路過,特來致謝,並拜會芝顏,今後尚請諸多關照。」一口古老的腔調,說得十分流暢。

  主人既然是個交際不廣、言語遲鈍的人,而且不曾見過這樣舊式的老人,一開始就有點怯陣。正畏縮不前,又聽老人家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套,什麼朝鮮人參,什麼棒糖幌子似的信封,全都忘得乾乾淨淨,只得帶著哭腔,說些莫名其妙的答話。

  「我……我……本應登門拜訪……請多海涵……」說罷,微微從床席上抬起頭來,只見長老還在叩頭,嚇了一跳,慌忙又頭拱床席了。

  老人見機行事,抬起頭來說:

  「往昔寒舍也吞列此地,久居天子腳下。江戶幕府倒臺那年才遷居靜岡。其後,幾乎不曾來過。今番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如不是迷亭帶我來,那就一事無成了。真所謂『滄海變桑田』啊!自德川家康①將軍受封以來三百載,就連那樣的將軍府……」

  ①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豐臣秀吉滅北條氏,封給德川家康關東八州,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將軍,開創江戶幕府。

  老人說到這裡,迷亭先生覺得囉嗦:「伯父,德川將軍也許值得感謝,但是,明治時代也還好嘛。從前並沒有紅十字會吧?」

  「那是沒有。壓根兒沒有紅十字會。尤其能夠瞻仰皇族儀容,這除了明治時代是做不到的。老朽幸而長壽,就憑這副樣子也出席了今天的大會,並且恭聆皇族殿下的玉音,如此,死而無憾了。」

  「啊,僅是久別後重游東京,這就夠福氣的了。苦沙彌兄!伯父嘛,因為這次紅十字會召開全體大會,他特地從靜岡趕來的呀。今天我陪他一同去過上野,剛剛回來。所以,你瞧,他還穿著我從白木裁縫鋪訂做的那身大禮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說。

  的確,他是穿著大禮服,但卻一點兒也不合體。袖子過長,領口大敞著,後背凹了進去,腋下吊了上來。縱然故意往壞處去做,也很難煞費心機地做得這麼邋邋塌塌。何況白襯衫和白襯領各自為政,一仰臉,便從空襠中露出了喉骨。甭說別的,那黑領結,就弄不清是打在襯領上,還是打在襯衫上。

  大禮服總還算順眼,可那個白髮小髻,便是天下奇觀了。至於那個馳名的鐵扇怎樣?一打量,正在老人的膝旁貼身放著。

  主人這時才神志清醒,將精神修養的功夫充分應用在老頭兒的服裝上,不免令人吃驚。他認為老頭兒的大禮服總不至於像迷亭說得那麼不成體統;然而,見面一看,事實卻比說的更嚴重。假如自己臉上的麻子可供做歷史研究的材料,那麼,這個老頭兒的小髻和鐵扇,確實有更大的價值。他本想打聽一下鐵扇的來歷,又不便刨根問底;談話中斷吧,又有些失禮,於是,便極其隨便地問道:

  「去了很多人吧?」

  「噢,人山人海!並且,那些人都死死地盯著我……唉,如今的人越來越好奇了。從前可不是這樣……」

  「是的,從前可不是這樣。」主人說得很像個長者。主人未必是假充行家,只當作他昏沉中信口冒出那麼一句也就是了。

  「還有,人們都盯住我這把鐵扇。」

  「那把鐵扇很重吧?」

  「苦沙彌君!你拿一下試試!重得很呢。伯父!讓他試試!」

  老頭兒吃力地拿起鐵扇,遞給主人說:「您受累!」

  主人接過鐵扇,就像在東京黑穀神社參拜的人接過蓮生和尚①當年用過的大刀似的。他拿了一會兒,只說了聲「的確是」,便還給了老人。

  ①蓮生和尚:(一一四一——一二○八)原名熊谷次郎直實,源平時代武將,後出家京都黑谷的金戒光明寺,改名蓮生。

  老人說:「都把它叫做『鐵扇』『鐵扇』的,其實,這玩藝兒本來叫做『劈盔刀』,和鐵扇完全是兩碼子事兒……」

  「唔?這玩藝兒是幹什麼用的?」

  「用來砍敵人的盔甲……當年趁敵人兩眼昏花的工夫得到了這件寶,聽說從楠木正成①時期一直用到今天……」

  ①楠木正成:(一二九四——一三三六)南北朝時期的武將。

  「伯父,是楠木正成用過的劈盔刀嗎?」

  「不是!不知是什麼人的。不過,年久月深,說不定是建武時代①的產品呢。」

  ①建武時代:即南北朝時期(一三三四——一二三八)的年號。

  「也許。不過,寒月君可大吃苦頭嘍!苦沙彌兄!今天開會回來,路過大學,真是個絕妙的好機會,就順便去了理學部,剛剛參觀過物理實驗室。因為這把劈盔刀是鐵的,害得試驗室裡的磁力裝置全部失靈,惹了個大亂子哪。」

  「且慢,此話無理!這是建武時代的優質鐵,絕不會有如此風險的!」

  「再怎麼是優質鐵也不行。寒月兄剛剛說過,有什麼辦法!」

  「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個人嗎?年輕輕的,真可憐!總該幹點什麼正經營生嘛。」

  「可憐哪!那也算『科學研究』!只要把那個玻璃球磨光,就能成為了不起的學者哪!」

  「若是磨光了玻璃球就能成為一個非凡的學者,那麼,誰個不成?老朽也可。玻璃鋪掌櫃更辦得到。這種行當,在漢人的天下,叫做『玉石匠』,身份極其低下。」老頭兒邊說邊面對著主人,暗暗地盼著主人贊同。

  「這話不假!」主人虔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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