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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如此鄭重的書信,主人竟冷淡地揉成一團,啪的一聲扔進廢紙簍裡。可憐!針作先生難得的三拜九叩與臥薪嚐膽。全都枉費心機了。

  主人又看第三封信。這第三封信散發著異樣的光輝。信封是紅白二色的橫紋花樣,花裡胡哨,活像賣棒糖的招牌。當中用八分書大筆特書:「珍野苦沙彌先生帳下。」表面看來,十分華麗,至於書信裡會不會蹦出個大人物的名字來,可就不敢說了。

  假如由我管天管地,我將一口喝幹西江之水;假如由天地管我,我不過是陌上的一粒微塵。當然要問:天地與我,可有何干?……最先吃起海參的人,其膽量可敬;最先吞下河豚的漢子,其勇氣可嘉。食海參者,猶如親鸞①再世;吞河豚者,恰似日蓮②化身。如苦沙彌者流,惟有品嘗葫蘆幹裡的酸醬,便可以自稱為天下名流乎?未之見也……

  ①親鸞:(一一七三——一二六二)鐮倉初期的高僧、淨土真宗的開山祖,諡號見真大師。
  ②日蓮:(一二二二——一二八二)親鸞同時的高僧,日蓮宗的開山祖,諡號立正大帥。


  親友也會出賣你,父母在你面前也有私心,愛人也會拋棄你。富貴從來沒有指望,功祿也會一朝消失。你頭腦中秘藏的學識會發黴。試問,汝將何所恃?俯仰于天地間,將何所依?其神乎?

  神佛者,人類萬般苦痛之餘所捏造之泥偶而已,人類糞便所凝成之臭屎堆而已。相信渺茫希望,還說心安理得。嗟乎,醉漢!胡亂地危言聳聽,蹣跚地走向墳墓。油盡而燈自滅;財竭而何所遺?苦沙彌先生!且進清茶,嗚呼尚饗!

  不把人看成人時,便無所畏懼。試問不把人看成人的人,卻面對不把我看成我的社會而憤怒,那將如何?飛黃騰達之士,將不把人看成人視為至寶,只在別人眼裡沒有他時才勃然色變。管他色變不色變,混帳東西……

  當我把人看成人,而當他人不把我看成我時,鳴不平者便爆發式地從天而降。此爆發式行動,名之日革命。革命並非鳴不平者之所為,實乃權貴榮達之士欣然造成者也。

  朝鮮人參多,先生何故不用?

  天道公平 再拜 於巢鴨

  針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禮,而此人竟然僅僅「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一筆勾銷了七拜。此信雖非募捐,但卻非常難懂。不論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資格遭到廢棄,因此,以頭腦不清而馳名的主人,定要將它撕得粉碎的。不料,他竟翻來覆去地讀個沒完。說不定他認為這種書信有什麼含義,決心要把其中的含義挖掘出來。蓋天地間未知之事甚多,卻無一不可對之信口雌黃。不論多麼潔屈聱牙的文章,若想解釋,也都不難。說人愚蠢也行,說人聰明也不費什麼唇舌便可以說得清清楚楚。豈止於此!即使想證明「人是狗」、「人是豬」,也不是多麼難解的命題。說山是窪地也可,說宇宙狹窄又有何妨。說烏鴉白、小町①醜、苦沙彌先生是君子,也都沒什麼講不通。因此,即使這封毫無意義的信,只要絞點腦汁,給它安上點什麼名堂,那就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去吧。尤其主人,一向對自己不懂的英文硬是胡亂地講解,那就更是愛牽強附會了。學生問:「明天天氣不好,為什麼還說『早安』?」主人一連思考了七天。又問:「哥倫布用日文怎麼說?」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思答案。嘗了葫蘆幹裡的酸醬味便自以為是天下名流,吃了朝鮮人參便以為要鬧革命。像他這號人,隨便想安點什麼含義,自然都會左右逢源的。

  ①小町:小野小町,平安朝有名的美人。

  隔了一會兒,主人就像對待「姑德毛甯」一樣,似乎對這些難懂的名言也大有所悟。他十分讚賞地說:「意義非常深長。大概此人一定是個對哲理頗有研究的人。高見,高見!」從這一番話也可以看出主人多麼愚蠢。不過,反過來看,也不無精闢之處。主人有個習慣,喜歡讚美那些沒影而又不懂的事。恐怕不單主人如此吧。未知之處正潛伏著不容忽視的力量,莫測的地方總是引起神聖之感。因此,儘管凡夫俗子們把不懂的事情宣揚得像真懂了似的;而學者卻把懂了的事情講得叫人不懂。大學課程當中,那些把未知的事情講得滔滔不絕的大受好評,而那些講解已知事理的卻不受歡迎,由此可見一斑。

  主人敬佩這一封信,同樣也不是由於看懂了信中內容,而是由於捉摸不透題旨何在,是由於忽而出現了海參,忽而出現了臭屎。因此,主人尊敬這封書信的惟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經》、儒家之尊敬《易經》、禪門之尊敬《臨濟錄》,只因大多一竅不通。然而,一竅不通又說不過去,於是,便胡亂注釋,裝成懂了的樣子。不懂裝懂,而且表示尊敬,自古以來都是一件快事。主人畢恭畢敬地將八分書的名家書法卷了起來,放在桌上,便袖起手,陷於遐思冥想。

  「勞駕,勞駕!」這時正門有人高聲求見。聽聲音像是迷亭,可又不像。他在不停地叫門。主人早已在書房聽見了喊聲,但他依然袖手,紋絲不動。也許他打定主意,迎接客人不是主人的任務,因此,這位主人從來不曾在書房裡答話。女僕早已出門買肥皂去了。妻子要有所回避。於是,應該出去迎接客人的只有敝貓了。咱家也懶得出去。於是,客人從換鞋處跳上臺階,敞開屋門,大搖大擺地跨進。主人有千條妙計,來客自有一定之規。只聽他剛一進屋,就把紙屏兩三次拉開,又兩三次關上,現在正向書房走來。

  「喂,開的什麼玩笑!幹什麼哪?來客人啦!」

  「噢,是你呀!」

  「還問什麼『是你呀!』你既然坐在那兒,就應該說句話呀!簡直像到了廢墟。」

  「噢,我在想心事。」

  「就算想心事,說聲『請進』,總還辦得到吧?」

  「說,倒是能說的。」

  「還是那麼沉得住氣!」

  「從前些天開始致力於修養精神哪。」

  「多蹊蹺!精神修養就不能答話,到了那一天,來客可就遭殃了!那麼沉著,可受不了喲!老實說,不是我一個人來呀!還領來了好多客人哪!你出去見一見!」

  「領誰來了?」

  「管是誰來的,出去見一見!他們一定要見見你。」

  「誰呀?」

  「管他是誰,站起來!」

  主人仍然袖著手,驀地站起,說:「又是想捉弄人吧?」

  他向簷廊走去,漫不經心地走進客廳。便見一位老人面對六尺壁龕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由地從袖筒裡抽出手來,穩穩地一屁股坐在彩糊隔扇旁。於是,他和老人一樣面面而坐,雙方誰也無法相對敘禮了。而從前的正人君子,總是講究繁文溽禮的。

  「噢,請到這邊兒!」老人指著壁龕催促主人。主人在二三年前,認為在客廳裡隨便坐在哪兒都一樣。後來聽一位先生講解,他才明白,原來壁龕一帶是由貴賓席演變而來,原是欽差禦使落坐的地方。其後,他就決不再靠近此地。特別是見到一位素昧平生的長老氣呼呼地坐在那裡,他不僅不敢坐在上座,連請安都難得說出口了。於是暫且低下頭來,照抄對方一句話,重複地說:

  「噢,請到這邊兒!」

  「不,那就不便請安了。還是您請到這邊兒。」

  「別,那麼……還是您請……」主人信口學著對方的話。

  「哪裡。這麼客氣,那可不敢當。我怎麼好意思。還是請您別客氣。噢,您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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