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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主人是個麻臉。據說明治維新以前,麻臉還很時髦,但是,在締結了日英同盟的今天看來,這副尊容不免有點落伍了。麻臉的衰退與人口繁殖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將來麻臉總有絕跡的一天。這是醫學統計在精密計算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真是高見,連咱家這貓也毫無置疑的餘地。今日環球,究竟有幾個麻臉在生息,咱家不大清楚。不過,在交際場裡計算一下,貓裡沒有一個,人裡只有一名,而這惟一的一名,便是我家主人。可憐!

  每當咱家看見主人時,總這麼想:主人究竟造了什麼孽遭到報應,才長了這麼一副怪臉,厚顏無恥地呼吸著這二十世紀的空氣?咱家不知古代的麻臉是否顯得氣魄,但是,在一切麻臉都被勒令退到雙臂的今日,麻點卻依然盤踞在鼻頭、面部而頑固不化,這不僅不足以自豪,反而有損于麻點的體面。假如可能,還是趁早除掉它為好。就連麻點本身都有些怯生生的呢。也許麻點偏要在這「麻党」威風掃地時,誓挽落日于中天,①否則絕不罷休。有此氣概,它才那麼蠻橫地佔據了主人整個的臉。照此說來,對於麻點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可以說那是抵抗滾滾俗流而千古長存的坑洞集合體,是值得吾人特別尊敬的坑坑窪窪。只是有點髒,這是美中不足。

  ①挽落日于中天:傳說平安朝末期武將平清盛掌權時,要把京城遷到他的別墅。因營造誤期,為使天長,曾將落日又提回中天。

  主人少小時,牛込區的山伏町住著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漢藥名醫。這位老人出診時一定要坐轎,慢騰騰的。然而,宗伯老人謝世後,到了他的養子那一代,忽然用人力車代替了轎子。因此,養子死後,如有養子的養子繼承家業,說不定葛根湯也會變成阿斯匹林的。坐上轎子在東京遊行,即使在宗伯老人活著的當時也並不怎麼雅觀。肯於這樣我行我素的,只有陳腐的亡靈、裝上火車的豬玀和宗伯老人家了。

  主人的麻臉在不光彩這一點,和宗伯老人的轎子是一樣的。從旁看來,也許覺得可憐。然而主人的頑固不亞于宗伯,至今也還將孤城落日般的麻臉曝光於天下,天天到學校去教英語入門。

  主人就這樣滿臉銘刻著上個世紀的遺跡,站立在教壇之上。這對於學生來說,一定是授課之外又深受教益的。與其說他反復講解英語課本中的「猴子有手」,莫如說他就「麻點對於面孔的影響」這一重大問題,毫不做作地進行說明,默默中不斷地給學生以答案。假如沒有主人這樣的教師,學生們為了研究這個課題,就要跑圖書館或博物館,要花費我們靠木乃伊去想像埃及人同等的勞力。由此可見,主人的麻臉無形中做了非凡的功德。

  當然,主人並不是為了做功德才弄得滿面痘瘡的。說真的,他是種過痘,不幸的是本來種在手腕,不知什麼工夫,卻傳染到臉上去了。當時年小,不像今天這樣圖什麼漂亮不漂亮。他一邊叨咕著:「癢呀,癢呀」,一邊往臉上亂搔。恰似火山爆發,溶岩流得滿面,把爹生娘養的一張臉活活糟蹋了。主人常對妻子說:他沒長痘瘡以前,是個白玉般的美男子,甚至誇耀自己小時候漂亮得像淺草寺廟的觀音像,迷得洋人都回眸流盼。也許這是真的,只是沒有任何證人,這很遺憾。

  不管如何做了功德,又垂訓於人,但肮髒畢竟還是肮髒。長大成人之後,他對這張麻臉非常發愁,想盡各種方法要消除這種醜態。然而,這與宗伯老人的轎子個同,儘管討厭,也不可能立刻甩掉,依然清晰地留在面上。這清晰的麻點似乎使他有點沉不住氣。每當走在大街上,大概總在數著麻臉。諸如今天遇見了幾個麻臉,是男還是女,地點是小川町的攤販街,還是上野公園,統統寫在日記裡。

  他確信自己關於麻臉的知識決不比任何人遜色。前此一位留洋回國的朋友來訪時,主人甚至問道:「喂,西洋人有麻臉嗎?」朋友說:「這個麼……」搖頭思忖了好一陣子說:「很少!」主人叮問了一句:「很少,就是說還有吧?」朋友有氣無力地回答說:「縱使有,也是叫花子,或是苦力;有教養的人似乎一個也沒有。」主人說:「是呀,這和日本不大相同呢。」

  遵照哲學家的意見,主人不再和落雲館學生爭吵,其後便躲在書房裡,沉湎於思索。說不定這是接受了哲學家的忠告,想在靜坐中消極地養他浩然之氣!但他本是心路窄小的人,偏偏一味陰沉沉地孤坐,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雖曾提醒他,莫如將英文讀本送進當鋪,跟歌女學學《喇叭小調》更好些。然而,那麼乖僻的人畢竟不肯聽從敝貓的勸告。那就悉聽尊便吧!因此,五六天來,咱家離他遠遠地打發著時光。

  從那天算起,今大是第七天了。禪宗說:惟有人死後第七天才能成佛。於是,有些人就不要命地打坐,咱家心想主人也不會例外。是死,是活,總該有些頭緒了吧?咱家慢條斯理地從簷廊來到書房門口,去偵察室內的動向。

  十二平米的書房坐北朝南,陽光充足的地方放著一張大桌子。單說大桌子還不具體,此桌大得長六尺,寬三尺,相應地高八寸。當然,這不是一件正規產品,而是與就近的木器店商量後特製的一張臥鋪兼書桌,是件絕世珍寶。主人為什麼新做這麼個大桌子,又為什麼萌起要睡在桌上的念頭?咱家不曾向主人請教,也就一無所知。說不定他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想出了這麼個餿主意的。或許像我們常見的神經病患者那樣,把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物硬給聯繫到一起,把桌子和臥鋪胡亂地攪合到一塊兒去了。總而言之,這是標新立異,不過,缺點是只有新奇,卻不頂用。

  咱家就親眼見過主人躺在這張桌子上午睡時,曾經摔到簷廊的地面上。從那以後,他似乎再也不把這張桌子當成臥鋪了。

  桌前放著薄紗的坐墊,被煙捲一連燒了三個窟窿,可以望見裡面的棉花黑糊糊的。在坐墊上倒背著臉正襟危坐的正是主人。一條髒得成了灰色的腰帶打了個死結,兩邊餘下的帶子郎當在左右腳背上。這當兒,咱家一抓帶子玩,總要突然被敲一下頭。這條帶子可不是隨便可以靠近的。

  主人還在想。有人打比喻說:「傻想就會想傻」。咱家從他身後偷偷一瞧,只見桌子上有個嶄亮的玩藝兒,不由地一連眨了兩三下眼睛。真是個奇怪的玩藝兒!咱家忍受著晃眼的強光,定睛看著那個發亮的東西。這時才看清,那光亮原來是從桌上晃動的一面鏡子發出來的。然而,主人為什麼在書房裡擺弄起鏡子了呢?提起鏡子,一定是洗澡間裡的。咱家今天早晨就在洗澡間見過那面鏡子。所以強調指出「那一面」,是因為主人家裡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第二面鏡子。主人每天洗完臉梳分發時也用這面鏡子。也許有人問:像主人那路貨還梳分發?告訴你說吧,主人幹別的事都無精打采,可惟有梳發卻很細心。自從咱家來到這戶人家,直到今天,不論多麼炎熱的天氣,主人都不曾剪過短髮,一定要留二寸長,不僅從左邊裝腔作勢地兩廂分開,還把右邊的頭髮往上一抿,抿得服服貼貼。說不定這也是他神經病的表現之一。咱家心想,這種嘩眾取寵的梳法,和那張桌子絲毫也不協調,但卻因為是於人無害的小事,別人也就不說什麼,他本人也很得意。

  關於主人分發趕時髦的事姑不再敘。若問他為什麼留那麼長的頭髮,坦率地說,原因如下:天花不僅侵蝕了他的臉,而且早已刻進了他的天靈蓋。因此,如果像一般人那樣,把頭髮剪得剩半寸或三分長,短髮的發根上就會露出幾十個麻坑,不管怎麼摩挲,也弄不掉那些坑坑窪窪,好像在荒郊野外放了些螢火蟲,說不定倒也風雅哩!但妻子不會中意,這是不消說的。既然留下長髮就不至於漏出馬腳,又何苦自動暴露自己的短處!但願毛髮長到臉上,將那兒的麻坑也遮掩起來。自然生長的毛髮,何必花錢剪短,向人們聲張:「瞧呀,我已經水痘升天啦!」

  這便是主人蓄長髮的理由,蓄長髮是主人梳分頭的原因,這原因便是照鏡子的根據,也是為什麼將鏡子放在洗澡間的由來,也便是只有一面鏡子的緣故。

  既然本應放在洗澡間,而且惟一僅有的鏡子竟然出現在書房,那麼,不是鏡子靈魂出竅,便是主人從洗澡間拿來的。說不定那是「無為靜養」的必要工具哩!聽說從前一位學者訪友。那位和尚朋友正在脫光膀子磨一塊瓦。問他磨瓦做什麼,回答說:「唉,我正使大力氣要把瓦片磨成一面鏡子呢。」於是,學者一驚,說:「任你是什麼樣的高僧,怕也磨不成鏡子的。」和尚哈哈大笑,嚷道:「是嗎?那就算了吧!這就像任你讀破書萬卷也不會得道,大概是一個道理吧!」①說不定主人根據這麼點道聽途說,便將鏡子從浴池中拿了出來,擺出洋洋自得的樣子。這下子可有熱鬧瞧了。咱家偷偷地往裡瞧看。

  ①故事出自《江西馬祖道一禪師語錄》(即《馬祖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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