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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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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兇猛的老雕正不知在何處落腳才好,忽見遠遠的下方有個東西閃閃發光,心想:妙極了!如果將小烏龜往閃光的地方一摔,烏龜殼一定會撞得粉碎,那東西一碎,我就落地,想吃烏龜肉,可就不費吹灰之力了。對呀,對呀,老雕打定主意,連個知會也不給,就把小烏龜從空中向地面上的禿頭摔了下去。偏偏作家的腦殼比不上烏龜殼硬,便被砸了個稀巴爛,著名的伊索克拉底斯便悲慘地一命嗚呼了。這且不提,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老雕的居心。它究竟是明知那是作家的頭才摔下烏龜的呢,還是誤以為光面石頭才摔下的?因答案不同,既可以拿老雕和落雲館的學生們做比,也可以說不能相提並論。 主人的頭並不像伊索克拉底斯或赫赫有名的學者那樣閃閃發光。但是,雖然不過六鋪席子,既然號稱書房,雖然打著盹兒,既然將臉兒埋在玄奧的書堆裡,只好把他看成學者或作家的同行。如此說來,主人的頭所以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取得禿頭的資格。「不久也要禿的。」這是即將降臨于主人的命運吧!可見落雲館的學生們以主人的頭為目標,集中火力進攻,其戰術,不能不說是極合時宜的。假如敵人的「行動」持續兩個星期,主人的頭必然由於恐懼和煩悶而引起營養不良,要變成金桔、茶壺或銅壺的吧!如果再連續吃兩周的炮彈,是金桔也定要粉碎,是茶壺也定要漏水,是銅壺也定要裂縫。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預測,而鐵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的,恐怕只有這位苦沙彌先生了。 一天下午,咱家照例在簷廊下睡午覺,夢見咱家變成了一隻老虎,對主人說:「拿雞肉來!」主人說;「是!」便戰戰兢兢地將雞肉拿來。 迷亭先生也來了。咱家說:「我想吃雁肉,你去飛禽餐館叫一道菜來!」迷亭像往常一樣胡扯一通說:「把醬菜和鹹煎餅摻合起來吃,就有雁肉味。」 咱家張開大口,哼的一聲,嚇唬他一下子。迷亭臉白了,說: 「山下做雁肉火鍋那一家已經關門,這可如何是好?」 咱家說:「那就將就著吃點牛肉。快到西川肉鋪去拿一斤牛肉裡脊來!如不快去快回,就先把你吃了。」 迷亭掖起後大襟跑步出發。咱家因突然體魄變大,一躺下,占滿了整個簷廊。正在等待迷亭回來,屋裡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牛肉美餐沒能下肚,夢卻醒了。 主人剛才還一直膽戰心寒地在咱家面前叩頭,想不到他竟從廁所裡竄了出來,照咱家的小肚子很蹴一腳。咱家剛嗷的叫了一聲,他已經趿拉著輕便木屐從柵欄門繞過去,向落雲館跑去。咱家一下子由老虎縮小成為貓,總有些沮喪,又有點好笑。但是,由於主人的氣勢洶洶,和小腹被踢的痛楚,變成老虎的事,也就登時拋到九霄雲外。並且,主人即將出馬和敵人交戰。那多有意思!所以,咱家忍痛跟上,走出便門。這時,只聽主人一聲斷喝:「強盜!」但見一個十八九歲戴學生帽的倔小子正往外跳籬牆。咱家心想:「他算跑不掉了!」可那個戴學生帽的小子採取跑步姿勢,像飛毛腿韋馱天①似地跑回根據地去了。主人以為大罵「強盜」獲得大捷,便又吆喝著「強盜」,跟蹤追擊。然而,想要追上敵人,主人必須跳過籬笆。如果追得過遠,主人自身也就成了強盜。如上所述,主人是個出色的上火專家。他似乎以為既然乘興窮追賊寇,那就寧肯老夫子淪為寇賊,也要追下去的。因此,他毫無收兵之意,一直沖到籬笆根下。再前進一步,主人自身就將成為強盜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蓄著稀疏蓬亂小胡的將軍從敵軍中大搖大擺地出馬。於是,二人以籬笆為界進行談判。仔細一聽,原來是如下無聊的爭辯: ①韋馱天:護佛驅魔的快腿神。 「他是我校的學生!」 「他哪裡像個學生?為什麼擅自闖進他人的住宅?」 「不,剛才是球飛過去了。」 「為什麼不先打招呼再進來拿球?」 「今後注意。」 「那,就算了吧!」 本以為這番交道將出現龍爭虎鬥的一大壯觀,卻以散文式的談判平安而迅速地收場了。主人的衝勁不過是虛張聲勢,一旦交鋒,卻總是這樣了局,很像咱家從「夢中虎」一下子還原為貓。咱家所謂:「小小風波」,如此而已。小風波既已敘罷,按著順序,勢必述說一樁大事件了。 主人敞著客室的紙屏,趴在床上,在思索什麼。大約是在探索對敵防禦之策吧!落雲館好像正在上課,運動場上異外地肅靜。惟有校舍的某室在講授倫理學的語聲真真切切。聽那鏗鏘悅耳的聲音、條理清晰的口才,正是昨日從敵營出馬、擔負談判重任的那位將軍。 「……所以,講公德,至為重要。到了西洋一看,不論法國、德國或英國,沒有一個國家不講公德;而且,不論多麼下流的傢伙,沒有一個人不重視公德。多麼可悲呀!在這一點,我們不能與其他國家抗衡。說不定你們當中有人以為公德是新近從外國輸入的呢。其實,這種想法大錯而特錯了。古人雲:『夫子之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①其中的『恕』字,正是『公德』一詞的出處。我也是個人,有時非常想放開喉嚨唱個歌什麼的,然而,我讀書時,如果聽到鄰室高歌,怎麼也讀不下去,這是我的性格。因此,每當覺得高聲吟詠《唐詩選》才開心時,心裡便想:假如隔壁住的也是個像我一樣怕吵鬧的人,不知不覺就打攪了人家,心中有愧。這時候,我總是要克己的。依次類推,諸君也應儘量遵守公德。假如自己覺得那是有礙於人的事,就決不要做……」 ①見《論語·子仁篇》:「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主人側耳恭聽這番講演。聽到這裡,不禁嗤嗤一笑。這裡有必要對主人嗤笑聲的含意聊做交代。如果諷刺家讀了這一段文字,一定會以為這嗤笑中交織著冷嘲的成分。然而,主人決不是品格那麼壞的人,與其說他壞,莫如說他智力不太發達。若問主人為什麼笑?完全是因為高興才笑的。多虧倫理學老師進行了這麼一番諄諄教誨,今後肯定會永遠免于達姆彈的掃射了。暫時腦袋也不會禿。雖然上火的毛病不能立刻根除,但時機一到,總會逐漸康復的!料想不再頭蒙濕毛巾頂在暖爐上、不再睡在樹下石上,也不會有事的。因此才嗤嗤地笑了。即使二十世紀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認為「欠債必還」。那麼,他之所以認真領教上述講話,也就順理成章。 不多時,大約下課時間到了,講話聲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時下課。於是,一直被密閉在室內的八百雄兵齊聲呐喊,沖出校舍,其勢宛如推翻了一尺多長的馬蜂窩,嗚嗚、嗡嗡……從所有的門旁,從一切的敞口,肆無忌憚地自由飛出。這便是一場大亂的開端。 先從馬蜂窩的陣地說起。假如以為這種戰爭還需要什麼陣地,那就錯了。一般人嘛,提起戰爭,以為只在沙河、奉天①或旅順,似乎除此之外便無戰事。至於愛好史詩的野蠻人,則一味地聯想那些誇大渲染了的戰鬥場面,什麼阿喀琉斯②拖著赫克托爾在特洛伊繞城三匝啦,燕人的張飛站在長阪坡橋上,橫起丈八長矛,喝退曹兵百萬啦等等。隨他怎麼聯想都好。然而,以為此外沒有戰事那就有欠公允。 ①沙河:遼寧省舊名。奉天,今瀋陽。 ②阿喀琉斯:希臘神話中英雄。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裡,描寫了他擊斃特洛伊城守將赫克托爾,使希臘聯軍轉敗為勝。 只有在遠古蒙昧時期,也許進行過上述那種荒唐的戰爭。然而,在太平盛世的今天,在大日本國京城的中心,那種野蠻行為已經屬不可能出現的奇跡。學生們再怎麼騷動,也不會比火燒警察署鬧得更凶。照此說來,臥龍窟主人苦沙彌先生和落雲館八百健兒的戰爭,列為東京城有史以來大戰之一,也並不過分。 左丘明寫鄢陵之戰①,也是從敵軍營寨下筆。自古以來精于記敘的作家無不採取這種筆法,已是慣例。因此,咱家首先述說一下敵軍佈陣,也就無可厚非了吧! ①左丘明敘述鄢陵之戰:左丘明是中國春秋時史學家,魯國太史,雙目失明。相傳著《左傳》。鄢陵,春秋時鄢國之地,今河南鄢陵西北。公元前五七五年,晉軍大敗楚軍于此,史稱「鄢陵之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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