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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6)


  他身後還有個二十五六歲陰沉沉的男子,呆呆地用白漿熱水不住地搓著胯襠。胯襠不知生了個疥子還是什麼,好像很難受。他身旁有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一口一個「你小子」、「老子我」,不停地胡吹亂嗙,大概是附近哪家寄人籬下的學生吧?再其次,出現一個奇特的脊樑,活像從屁股插進去一根紫竹,脊樑的骨節一清二楚。而且,脊背左右像擺著四個狀如兒童棋子的圓點,排列得整整齊齊。「棋子兒」爛得通紅,有的周圍還流膿。

  照此一一寫來,因為要寫的事情太多,畢竟不是咱家這點本事所能描其詳情于萬一的。正有點懊悔自己幹起一樁傷腦筋的事,忽見門口突然出現一位身穿淺黃棉衣,年近古稀的禿子。他對那些裸體妖怪畢恭畢敬地鞠躬說:

  「呵,多蒙各位天天照顧,多謝了!今天天氣有點冷,請各位慢慢洗……到白漿水那裡去幾趟,從容地暖暖身子……掌櫃的!看好洗澡水涼熱怎麼樣?」

  掌櫃答應了一聲:「噯!」

  「和唐內」對老頭兒大加讚賞:「多麼會來事兒!不這樣就做不好生意呀!」

  咱家由於突然碰上這個奇怪的老頭兒,感到有些驚奇,因此,這類敘述暫停,一時專門觀察那個禿頭翁。老頭兒看一個大約四歲的孩子走出浴池,伸出手去說:

  「小寶寶,到這兒來!」

  那孩子只見老頭兒的面孔活像一張豆餡粘糕被踩扁了似的。大概這一嚇非同小可,孩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老頭兒有點出乎意料,歎息地說:

  「呀!哭啦!怎麼啦?爺爺可怕嗎?唉,這是怎麼說的。」

  沒辦法叫孩子不哭,老頭兒便話鋒一轉,對孩子的老子說:

  「啊,敢情是源先生!今天有點冷啊。昨夜溜進近江鋪子的那個小偷,是個什麼名字的混蛋啦?把那家的便門給開個四方口子。後來你聽啊,什麼也沒拿就走了。大概看見巡警或是查夜的人了吧?」他大加恥笑小偷的有勇無謀。接著又抓住一個人說:

  「喂,喂,好冷!你還年輕,不覺得冷吧?」因為他是個老頭兒,所以,只有他一個人怕冷!

  咱家一時被老頭兒吸引了,不但把其他怪物都已忘卻,就連難受的樣子蜷縮在那裡的主人也從記憶中消失。突然,有人在搓澡和沖洗之間的地方發出一聲巨響。一瞧,毫不含糊,正是苦沙彌先生。主人的聲音洪亮奇特而又沙啞刺耳,並非自今日始。但是,總要分個場合的,因此,咱家大吃一驚,刹那間,咱家做出鑒定:主人一定是在熱水中咬著牙泡得太久,已經上火。假如這是因為病魔所致,倒也無可指摘;然而,他儘管上火,也肯定不失本性,這一點,只要咱家說明他為什麼發出這麼甕聲甕氣的吼叫聲,事情便自有分曉。

  他是在和一個毫不足取的擺臭架子的窮學生像小孩似地吵起架來。

  「往後點!不許往我的水桶裡淋水!」吼叫著的自然是主人。

  事清嘛,眼光不同,怎說怎有理。所以倒也不必把這聲怒吼判斷為全怪上火的結果,說不定萬人之中有那麼一個,說他這一聲怒吼好比高山彥九郎①怒斥山賊哩!也許主人正是這個主意才演了這麼一齣戲的。遺憾的是對方並不甘於充當山賊,主人就肯定不會收到預期的演出效果了。

  ①高山彥九郎:(一七四七——一七九三)江戶後期的勤王派。名正之,上野人。當時被稱為三怪之一。後自刃。

  學生回過頭來和氣地說:「我原來就在這兒!」

  這句回答很平常,無非表達了不肯移動的決心,這有拂主人的心意。然而,不論他的態度或語氣,都表明大可不必像對山賊那樣破口大駡,這一點,主人不管怎麼上火,也應該是一清二楚的。其實,主人之所以發火,並非由於對學生所占的位置感到不平,似乎因為剛才兩個小夥子不像個年輕人,淨說些大話,不懂裝懂;主人一直聽在耳裡,對此十分惱火。所以,雖然對方謙恭地賠禮,主人也不肯默默地走進沖洗室,便又喝道:

  「幹麼,有你這樣的嗎?畜生!讓髒水嘩嘩往別人的桶裡淌!」

  咱家也覺得這名學生有點煩人。不禁心裡暗暗地喊:「痛快!」不過,又一想,主人作為一名教師,其舉止有點不大穩重吧?主人從來都是死硬得要死,像煤礁似的又尖又硬。從前汗尼巴爾①跨過阿爾卑斯山時,據說恰在路當央有一塊巨大的岩石,構成軍隊前進通過的障礙。於是,汗尼巴爾往這塊巨石上澆了醋,用火燒,燒得軟了,再用鋸拉,像切魚糕似地鋸得平平整整,大軍才順利通過。像咱家主人,在這麼靈驗的藥泉裡像水煮似的泡著,還絲毫不見功效,恐怕也非用醋澆火燒不可的了。否則,像這樣的學生,即使上百人,用上幾十年,也不會治好主人的頑固症的。

  ①汗尼巴爾:(約公元前二四六——一八三)非洲北部加爾達哥城的政治家、軍事家。

  不論漂在這個浴池裡的人,也不論躺在沖洗間裡的人,都脫光了文明人必備的服裝,是一群妖怪,當然不能以常規俗禮約之。人們可以為所欲為。隨他說什麼「肺裡有胃」、「鄭成功便是清和源」、「阿民信不過」……然而,一旦跨出沖洗室,來到更衣處,人們就不再是妖怪了。走進人們生生息息的塵世,穿上文明必備的服裝,也就不得不採取像個人樣兒的行動了。

  主人正在跨門檻——那是沖洗室與更衣室分界線上的門檻,即將回到「嘻嘻哈哈、你好我好」的世界。就連這當兒,主人依然是那麼頑固,可見,對於他來說,頑固一定已經是根深蒂固的沉屙。既然是病症,當然不大容易治癒。咱家愚見,這種病只有一副藥可以治,就是請求校長革他的職。主人一向是死心眼兒,一旦革職,一定走投無路;一旦走投無路,必然要餓死在路旁。換句話說,革職將成為主人死亡的原因。主人就愛鬧病,還很高興,但又最怕死。他是希望能夠害點不致命的病,以便悠閒些。因此,如果嚇唬他說:「你再鬧病就宰了你!」主人是個膽小鬼,這一下子他肯定會渾身發抖,而渾身發抖時就會好病的。如果這樣還不見好,可就病入膏肓了。

  再怎麼糊塗和患病,主人畢竟是主人。有個詩人說:「一飯君恩重。」咱家雖然是貓,也不會不掛牽主人的命運的。由於滿懷同情,吸引了全部精力,以至怠慢了對沖洗間的觀察。突然,傳來了對白漿水浴池的連連叫駡聲。那裡也吵架了?回頭一看,妖怪們正在浴池門口擠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沒毛的大腿亂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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