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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等來等去,只好咱家自動停止運動,跳下籬笆。一定難纏,索性就這麼辦吧!一方面敵人過多,尤其都是此地眼生的扮相,尖尖嘴怪裡怪氣地高高聳立,活像天狗的私孩子!反正一定不是些好東西。還是退卻安全。如果太靠近,萬一摔下去,那就更加恥辱。想到這,面朝左的那只烏鴉叫了一聲「阿——愚」,第二隻也學舌似地叫聲「阿——愚」,第三只鄭重其事地連叫兩聲「阿愚,阿愚」。咱家再怎麼厚道,也不能視而不問。首先,在自己家居然受起烏鴉的侮辱,這與咱家的名聲有關。如果說咱家還沒名沒姓,談不上與名聲有關,那麼就說與顏面有關吧!決不能退卻!俗語也說「烏合之眾」嘛,它們雖然三隻,說不定意外地無能。咱家壯起膽子,力爭能進便進,慢慢地走去。烏鴉卻佯做不知,仿佛在相互談話。這更惹惱了咱家。假如牆頭再寬五六寸,一定叫它們大禍臨頭。遺憾的是,不論怎麼惱火,也只能慢騰騰地走路。總算走到距離烏鴉的排頭大約五六寸的地方。剛想歇上一氣兒,那些機靈鬼忽然不約而同地扇動起翅膀,飛了一二尺高。一陣風突然撲到咱家的臉上,咱家一驚,一腳踩空,啪的摔了下去。這下子糟了,從籬下仰目望去,三隻烏鴉又站在原處,長嘴並列,居高臨下地瞧著咱家。真是些不要臉的東西!咱家瞪了它們一眼,卻毫無效果。咱家又弓起背來,輕輕吼了一聲,也越來越無濟於事。正像俗人不懂神奇的象徵詩,咱家對烏鴉表示憤怒,也毫無反響。思量起來,倒也不無道理。咱家一直拿它們當貓,這很不好。假如是貓,來那麼一手肯定有效。可偏偏它們是烏鴉。想到它們是機靈鬼烏鴉,又能奈何它們?這正如實業家焦急地要制服咱家的主人苦沙彌;正如源賴朝①送給西行和尚②一隻銀制貓;正如烏鴉在西鄉隆盛③的銅像上拉屎。咱家可會看風頭。約覺於己不利,幹淨利落,嗖地一下子溜進簷廊去了。

  ①源賴朝:(—一四——一一九九)鐮倉初期將軍。武家政治和鐮倉幕府創始人。
  ②西行:(——八——一一九○)鐮倉時期歌人,二十三歲出家。傳說源賴朝送他一個銀制貓,他出門就送給小孩了。
  ③西鄉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日本明治維新時的政治家。維新後任參議。一八七三年叛亂未成,自殺。今上野公園有他的銅像。


  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運動固然好,過度也不行。身子像散了架子似的,已經拿不成個。何況恰是初秋,運動中咱家日曬下的毛皮大衣,大概吸飽了夕照的陽光,身子烤得受不住。從毛孔裡滲出的汗珠,盼它流下去,可它卻像油膩似的粘在毛根上。後背疼得慌,出汗發癢和跳蚤鑽進毛叢裡發癢,咱家是能夠辨別清楚的。本也知道:大凡嘴能夠得到的地方可以咬它,爪能伸得到的部位可以撓它;但是,現在癢在脊樑骨豎向的正中,可就力所不逮了。這時節,不是見到一個人在他身上亂蹭,便是利用松樹皮大演一場摩擦術。如不二者擇其一,就難受得睡不著。

  人嘛,全是些蠢貨。嬌聲嬌氣地叫幾聲就行。按理,嬌聲媚氣應是人們為咱家而發。假如設身處地地為咱家著想,自然會明白那不是貓在獻媚,而是貓被人的嬌聲所誘發的媚氣——反正人嘛,都是些蠢貨。咱家被誘發出嬌媚聲,往人們的腿上一靠。人們大抵誤以為是愛上了他或她。不僅任咱家親昵,常常還愛撫咱家的頭部。然而近來,咱家的皮毛裡繁殖著一種號稱跳蚤的寄生蟲,偶一靠近人,肯定要被掐住脖子遠遠扔出去。僅僅因為那麼個肉眼不一定看得見的微不足道的小蟲便厭棄咱家,這正是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頂多那麼一二千隻跳蚤唄!人們竟然這麼勢利眼。據說人世上愛的法則,頭一條是:「于己有利時,務須愛人。」

  既然人們對咱家風雲突變,身上再怎麼癢,也不能指望靠人力解決。因此,只好採取第二種方法——松樹皮摩擦,再也沒有別的好主意。那就去摩擦一會兒吧!咱家剛要從簷廊跳下去,又一想,這可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理由倒也無他:松樹有油。松油的粘著力特別強,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雷轟,哪怕波羅的海艦隊①苦戰得全軍覆沒,它也決不肯脫落。而且,如果粘上了五根毛,很快就蔓延到十根。剛剛發現粘上了十根,已經粘住了三十根,咱家可是個酷愛恬淡的風雅之貓,非常討厭這種膩膩歪歪、狠狠歹歹、粘粘糊糊、磨磨嘰嘰的玩藝兒。縱然絕代美貓咱家都不睬,何況松脂乎?松脂和車夫家大黑眼裡迎著北風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讓它來糟蹋咱家這身淺灰色毛皮大衣,太豈有此理!松脂稍微想想,就會明白。但是,那傢伙沒有一點思量的意思。只要將脊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它粘住。和這種不知好歹的蠢貨打交道,不僅有損於咱家的顏面,而且也有害於咱家的皮毛。再怎麼癢得難受,也只得忍著點兒。然而,這兩種方法卻進行不得,又令人擔憂。不趕快想個辦法,總這樣又癢又粘,結果說不定會害病的。應該如何是好呢?正彎著後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①波羅的海艦隊:俄國三大艦隊之一。日俄戰爭時敗於日本海。

  我家主人常常帶上毛巾和肥皂,不知悠然去到什麼地方。過三四十分鐘回來以後,只見他陰沉的面色有了生氣,顯得那麼光豔。假如對主人那麼髒裡髒氣的人都能產生那麼大的作用,對咱家就會更有效驗。咱家自來就這麼漂亮,又不想當個花花公子,本可以不去;萬一身染重病,享年一歲零幾個月而夭折,那將何以告慰天下蒼生!

  聽說那個地方也是人類為了消磨時光而設計出來的澡塘。既是人類所造,肯定不含糊。反正沒事兒,進去試試有何不可!幹這麼一次,即使不奏效,頂多洗手不幹到頭。不過,還不知人類是否那麼寬宏大量,肯在人類為自己設計的澡塘裡容納異類的貓,這還是個問號。但是,連主人都大模大樣地跨入,料想也沒有理由將咱家拒之於門外。但是,萬一吃點什麼苦頭,傳聞可就不大好聽。最好還是先去偵察一下,約莫情況良好,再叼條毛巾竄進去看看。主意拿定,便徐步向澡塘進發。

  出小巷,向左拐,迎面聳立著個東西,好像竹筒,筒尖上冒著淡淡的煙霧,那裡便是澡塘。咱家從後門躡手躡腳地溜進去。說什麼「從後門溜進是膽小」,「是外行」等等,這都是那些非從正門拜訪不可的人們有點嫉妒,才七嘴八舌地發牢騷。自古聰明人,無疑都是從後門出其不意而闖入。據說《紳士養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就是這麼寫的。下一頁中在紳士的遺書上,有「後門乃紳士之遺書,亦修身明德之門也」之類的話。咱家是二十世紀的貓,這麼點教育還是受過的,不要把咱家瞧扁了!

  卻說,咱家溜進去,一看,左邊鋸成八寸長的松木棒堆積如山,旁邊有煤,堆積似嶺。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松木為山,黑煤似嶺呢?」這倒沒什麼重大意義,不過臨時將山嶺二字分而用之罷了。人類又是吃米,又是吃鳥獸蟲魚,吃盡種種惡食,結果,落得吃起煤炭來。好慘哪!

  往盡頭一瞧,只見六尺多寬的房門大敞著。室內空空蕩蕩,悄然無聲。對面卻有人語頻頻。可以斷定所謂的澡塘子,一定就在發出語聲的那一帶,便穿過木炭和煤堆中間形成的深谷,再往左拐。走著走著,發現右側有玻璃窗,窗外有圓形小桶堆成三角形,也便是金字塔形。那圓形小桶堆成三角形,該是何等地忍辱負重啊!咱家暗暗地同情起圓桶諸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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