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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8)


  「是的,一般事理,無所不知。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幹的那些蠢事。但是,連這也略有所知。」

  「嘿嘿嘿……淨逗樂子!」女主人笑得前仰後合。這時,隔扇上的門鈴兒和新安裝時一樣,清脆地響了。

  「啊,又來客人了。」女主人說著到飯廳去。和女主人腳前腳後走進客廳的你猜是誰?原來是列位熟識的越智東風。

  連東風君也到場,那麼,出沒於苦沙彌家的怪物,雖然不敢說網羅殆盡,至少可以說頭數不少,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這樣還不滿足,那就要求太高。假如運氣不佳,我被飼養在別人家裡,到頭來,說不定畢生不知人類中竟有如此人物而一命嗚呼。幸而我成為苦沙彌先生門下的貓,朝夕服侍左右,因而不要說苦沙彌,就連偌大東京絕無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東風,都躺著就能夠欣賞這些以一當十的英雄豪傑們的舉止言談,這在貓兒我來說,實乃三生有幸!大熱的天,多虧他們,才使我忘卻了毛皮裹身之苦,得以開心地消磨了半日時光,真是不勝感激之至。既然群英雲集,決不會淡淡收場的。咱家不免從紙屏後肅然觀瞻了。

  「久疏問候,少見了!」東風先生弓身一拜。只見他的頭仍然梳得明光嶄亮。如果單以人頭評價,他倒很像個唱小戲的戲子。但是,看他煞費苦心地穿著小倉布外褂那副裝腔作勢、道貌岸然的樣子,又不能不以為他是榊原健吉①家中的弟子呢。因此,東風的身體像點平常人的,只有肩頭到腰部。

  ①榊原健吉:(一八二九——一八九四)日本著名劍術家。

  「噢,大熱的天,難得你來。喂,一直往裡進!」迷亭像在自己家裡似地打招呼。

  「好久沒見迷亭先生了。」

  「是呀,不錯,今年春天搞朗誦會以後再也沒見。提起朗誦會,近來也還熱鬧吧。其後你又扮演過宮小姐嗎?你演得真棒!我好一頓鼓掌。注意到了嗎?」

  「是啊!蒙您捧場,我才鼓起很大的勇氣,一直演到最後。」

  「下一次幾時公演?」主人插嘴說。

  「七、八兩個月休息,九月份想大幹一場。有什麼好題材嗎?」

  「這……」主人漫不經心地回答。

  「東風君!把我的作品公演一下吧?」這時寒月搭話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過,到底是什麼作品呀?」

  「劇本!」寒月儘量加重語氣這麼一說,果然,全場人無不驚訝得目瞪口呆,不約而同地望著迷亭。

  「劇本可了不起!是喜劇,還是悲劇?」對於東風君追問,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鎮靜地說:

  「哪裡!既不是喜劇,也不悲劇。近來舊劇呀,新劇呀,好不熱鬧!我也想出個新花樣,寫了一出俳劇。」

  「俳劇是什麼劇?」

  「就是『俳句風格的戲劇』,簡稱為『俳劇』。」

  連主人和迷亭都有點聽得入迷,亟待講解下去。

  「那麼,請問是什麼風格?」還是東風君在問。

  「因為源於俳風,如果冗長無聊就不好,所以,寫成了獨幕劇。」

  「原來如此。」

  「先從道具談起吧。最好也簡單些。在舞臺中心插一棵柳樹,從樹幹向右方橫出一枝,枝頭上蹲著一隻烏鴉。」

  「烏鴉一動不動才好呢。」主人不大放心,獨自喃喃地說。

  「那不難。用線繩把烏鴉的腿綁在樹枝上。在樹下放一個澡盆,盆裡側身坐著一位美人,正用毛巾搓澡。」

  「這可有點近似於頹廢派。首先,誰來扮演那位女人?」迷亭問道。

  「唉,馬到成功。雇一名美術學校的模特兒!」

  「那,警察廳可要找麻煩了。」主人還在擔心。

  「不過,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沒關係。倘若計較這些,學校裡的裸體寫生畫可就搞不成了。」

  「然而,那是為了教學呀!那可不同於專供人們觀賞喲!」

  「只要先生們這樣講一天,日本就一天不會好。繪畫也罷,演戲也罷,同樣都是藝術。」寒月君氣勢洶洶地說。

  「好吧,不用爭論。且說接下去又怎麼樣?」東風君好像背不住就採用似的,很想瞭解一下劇情。

  「這時,俳句詩人高濱虛子①手拿文明杖,頭戴防暑帽,身穿薄紗袍,足登短腰靴,薩摩②碎銀花的衣襟掖在腰間。就是這麼一副扮相,從觀眾席出場。看他的衣著,很像個陸軍的軍需商人。然而,因為他是個俳壇詩人,必須盡可能表現出從容不迫、一心推敲詩句的神態。當他穿過觀眾席,將要跨上舞臺時,忽然抬起凝思妙句的雙目,朝前一看,有一棵巨柳;柳蔭下,一位潔白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驚。再向上看,只見修長的柳枝上蹲著一隻烏鴉,正在俯視著美女沐浴。於是,虛子先生詩興大發,只沉思五十秒鐘,便高聲吟成一句:『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以此為號,一聲梆子,大幕落了……怎麼樣?這樣風格,您還中意吧?東風君!你與其扮演宮小姐,莫如扮演高濱虛子好得多喲!」

  ①高濱虛子:(一八七四——一九五九)本名清,愛媛縣松山人,主編俳句刊物《杜鵑》,成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
  ②薩摩:即今鹿兒島。


  看東風君的表情,似乎還有點不滿足,嚴肅地回答說:

  「太簡單,好像有點不過癮。希望再穿插點富於人情味的情節才好哪。」

  一直比較文靜的迷亭,他可不是個久久沉默的人。

  「不過如此,俳劇可太不夠勁兒了。據說上田敏①先生認為所謂俳風啦,滑稽戲啦,都很消極,是亡國之音。不愧為上田敏,說得多好!那麼無聊的俳劇,你試試看,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取笑的。首先,正劇呀,鬧劇呀等等,豈不太消極、太莫名其妙嗎?對不起,寒月還是到實驗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劇嘛,任憑你寫一百篇,二百篇,因為是亡國之音,沒用!」

  ①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東京大學英語系畢業。搞文學評論,翻譯,也寫詩和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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