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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9)


  寒月有點惱火:「真的那麼消極嗎?我可是想叫它發揮積極作用呢。」他在爭辯沒用的事。「那虛子先生說:『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然後捉住烏鴉,叫它別迷上女人,我想,這不是非常積極嗎?」

  「此說倒很新鮮,務請詳論一番!」

  「我站在理學士的立場考慮,烏鴉迷上了美女,這不大合乎情理吧?」

  「對呀。」

  「把這種不合理的事情信口道出,聽來卻又不覺得不合情理。」

  「是嗎?」主人以不相信的語聲從旁插嘴。但是,迷亭卻根本不理。

  「若問為什麼聽起來並不覺得不合情理,這從心理學的角度一說便知。老實說,是否迷得發呆,這都是詩人本身的感情,與烏鴉毫無關係。因此吟成『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並不是說烏鴉如何如何,歸根結底,是詩人自己看呆。高濱虛子自己見了美女入浴,從驚喜的一刹那便一直鍾情。是啊,只因他以鍾情的眼睛觀看停在枝頭正在俯視的烏鴉,這才使他產生了錯覺:『哈哈哈,烏鴉竟也和我一樣傾心了。』這無疑是一種錯覺;但也正是文學,而且有積極的意義。把自己的感受硬是按到烏鴉頭上而又佯裝不知,這,豈不是很大的積極精神嗎?如何?先生!」

  「的確是高見。假如高濱虛子聽見,他一定會吃驚的。你講得倒很積極,只怕實際表演這齣戲的時候,觀眾一定要變得消極的。是吧?東風君!」

  「是啊,總覺得過於消極呢。」東風嚴肅地回答說。

  主人似乎要把談話的範圍擴大一些。便說:

  「怎麼樣?東風君,近日可有傑作?」

  「哪裡。沒有什麼值得先生過目的。不過,近來想出一本詩集……幸而帶來了稿子,那就請多多指教吧!」東風從懷裡掏出一個紫絹包來,從中取出五六十頁詩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裝得很正經,說:「那就拜讀了」。只見第一頁寫了兩行字:

  莫效世人。應纖纖而讀。

  獻給富子小姐!

  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頁默默地看了多時。迷亭從旁說:

  「什麼?是新體詩嗎?」說著,他把詩稿掃了一眼,滿口贊佩說:「噢,『獻給』!東風君,橫下一條心獻給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納悶兒,問道:

  「東風君,這個富子小姐,確有其人吧?」

  「是的,就是前此我和迷亭先生邀請出席朗誦會的一位女士。就住在這附近。坦率地說,我本想給她看看詩集,到她家去過,偏偏她從上個月就去大磯避暑,不在家。」東風裝得一本正經地說。

  「苦沙彌兄!如今是二十世紀啦,別那麼一副表情。快些朗讀傑作吧!不過,東風君,你『獻給』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這文縐縐的『纖纖』二字,究竟寓意何在呀?」迷亭問道。

  「我想,是表示『輕盈』和『仔細』的詞。」寒月回答說。

  「當然,不是不可以這麼講。但是,這個詞應該是岌岌可危的意思喲。因此,如果是我,不會這麼用的。」

  「怎麼寫才能更富於詩意呢?」

  「如果是我,就這麼寫:『莫效世人。應岌岌而讀。獻給富子小姐鼻下。』出入只在於兩個字。但是,有沒有『鼻下』二字,給人的感覺可不大相同喲。」

  「不錯!」東風本是不解,卻硬裝明白。

  主人一聲不響,總算掀過一頁,讀起卷頭第一詩章。

  倦怠、鬱香的煙霧嫋嫋,

  有你的芳心與情絲繚繞。

  啊,我喲,在這淒苦的塵寰。

  惟有這猛吸時火熱的一吻最甘甜。

  「這詩,我可有點不敢領教。」主人歎息著將詩稿遞給迷亭。

  「未免有點新穎過頭了。」迷亭又將詩稿遞給寒月。

  「是有那麼點。」寒月又將詩稿還給東風。

  「先生,您不懂這首詩是不奇怪的,因為今天的詩壇比起十年前,已經發展得面目一新了。現在的詩,畢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車站就可以讀得懂的。就連作者,如果受到質問,也常常窮於答辯。因為是全憑靈感而寫,此外,詩人不負任何責任。注釋和訓詁,那都是學者們的事,和我們詩人毫無關係。不久前我有個朋友叫送籍①,寫了《一夜》這麼個短篇小說。誰看都稀裡糊塗,不得要領,便去見作者,盤問《一夜》的主題思想是什麼。作者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便未予理睬。的確,我想,這大概正是詩人的本色。」

  ①送籍:日文讀音與漱石同、並且夏目漱石確實寫過同名短篇小說。

  「也許他是個詩人。不過,可是個特號怪物呢。」主人說。

  「是個蠢材!」迷亭乾脆槍斃了送籍。

  東風君覺得這麼幾句,還評得不夠周全,便說:

  「送籍這個人,就連在我的夥伴當中也是不被理睬的。還是請諸位稍微細心些談談我的詩作吧!請特別注意的是『淒苦的塵寰』和『火熱的一吻』,採取了對仗的筆法,是我心血的結晶。」

  「可以看得出,你煞費苦心了。」

  「『甘甜』與『淒苦』反襯,簡直是『十七香』①,有趣!這純屬東風君獨特的藝術技巧,佩服得五體投地!」迷亭專愛對老實人講話時沒完沒了地插科打諢。

  ①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個字,作者故意風趣地說成十七香。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站起,去到書房,沒多大工夫,又拿著一張紙條走來。

  「諸位已經看過東風君的大作。現在我來讀一段短文,請諸位指正。」他說得煞有介事。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誌銘,我可已經恭聽兩三遍了。」

  「喂,別多嘴!東風君,這絕非我的得意之作,不過是即興吟詠而已,有勞尊耳了。」

  「一定領教。」

  「寒月君也順便聽聽。」

  「要聽的,何必『順便』。不是長篇大論吧?」

  「僅僅六十多個字。」

  苦沙彌先生終於開始讀他那篇親筆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罷,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來。

  「簡直是突兀而起!」寒月誇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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