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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6)


  寒月只說了兩個字:「不錯!」便又恢復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當時,我是個什麼都敢吃的大王。什麼蝗蟲啦,蚰蜒啦,蛤什螞啦,剛好都已經吃膩,吃頓蛇飯,倒也別有風味。我便回老人家的話說:『那就速速品嘗吧!』於是,老人家把鍋放在爐膛上,倒些大米,咕嘟嘟地煮了起來。奇怪的是,一看鍋蓋,有大小十個窟窿,從窟窿眼裡呼呼地冒出熱氣來。竅門真棒!一個鄉下人,真叫人佩服!這時,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裡。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腋下挾著個竹簍。他把竹簍隨手擱在爐旁。我往裡這麼一瞧哇,有貨!那些長長的傢伙,大概是太冷,扭成一堆,滾成一團喲!」

  「這話請免,叫人聽了難受!」女主人眉峰倒豎地說。

  「為什麼?這可是促成我失戀的最大原因,萬萬免不得的。不多時,老人家左手提著鍋蓋,右手將那些盤在一起的傢伙信手抓住,嗖地扔進鍋裡,立刻蓋上鍋蓋。就連我,當時也嚇得喘不上氣來。」

  「不要講下去了。怪瘮人的。」女主人一直害怕。

  「眼看就到失戀那一段了,再忍著點兒。於是,不到一分鐘,突然從鍋蓋的窟窿眼裡鑽出個小細脖,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想,這不鑽出來了嗎?只見另一個窟窿裡也突然鑽出個蛇頭來。我說:『又鑽出一條!』話音未落,又一處也鑽了出來。終於鍋蓋上遍是鍋中蛇的蛇臉了!」

  「為什麼都鑽出頭來?」主人問。

  「因為鍋裡熱,萬般無奈想鑽出去呀!不多時,老人家說:『好了吧,開拽!』老媽媽說:『知道了!』姑娘說:『噯!』於是,一人抓住一個蛇頭,用力一拔。這一來,蛇肉都留在鍋裡,只有蛇骨全都拔出,一拉蛇頭,骨架越來越長,十分有趣。」

  「這就是剔蛇骨吧?」寒月笑著問。

  「一點不錯,是剔蛇骨。幹得漂亮吧?然後揭開鍋蓋,用構子將米飯和蛇肉拌勻,對我說:『喂,請啊!』」

  「你吃了嗎?」主人冷冷地問道,女主人卻哭喪著臉牢哩牢騷地說:

  「不要再講了。太噁心,什麼也不會吃得下的。」

  「嫂夫人沒吃過蛇飯,因此才這麼說。你吃一回試試,那味道終生難忘呀!」

  「唉,受不了,誰肯吃它?」

  「於是,我吃得飽飽的,不覺得冷了,又不客氣地欣賞姑娘的芳容,已經沒有任何遺憾。這時,忽聽:『請安歇吧!』只好客隨主便。也許由於旅途勞累,對不起,我一頭倒下,便睡得死死的。」

  「後來又怎麼樣?」這回,女主人又催他講下去。

  「後來,第二天清晨一醒,就開始失戀了。」

  「怎麼回事?」

  「噢,倒也沒有什麼。我清晨起來,吸著香煙,從窗戶往外一看,對面引水的竹管旁,有一個禿子在洗臉。」

  「是老頭,還是老太婆?」女主人問。

  「當時嘛,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陣子,待到禿頭扭過臉來面向我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我昨晚開始初戀的那位姑娘!」

  「可你開頭不是說,這姑娘頭梳高高的髮髻嗎?」

  「頭天晚上是梳的高高髮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島田髮式。①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變成了禿子。」

  ①島田髮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時梳的髮髻。有的說起源於靜岡縣島田市妓女的髮型;也有人說起源於寬永年間歌舞演員島田萬吉,故名。

  「又是拿人開心吧?」主人照例把視線移向天棚。

  「當時,我太意外,內心裡有點害怕。但我還是從旁觀察。只見禿子洗完了臉,將放在身旁一塊石頭上的島田式發套忙亂地扣在頭上,若無其事地走進屋來。我想:噢,原來如此!從此,我終於失戀,淪為徒歎命途多舛的人。」

  「竟有這樣無聊的失戀。是吧?寒月君!正因為無聊,他才雖然失戀,也依然這麼興高采烈、精力飽滿哪!」主人面對寒月評價迷亭的失戀。

  寒月卻說:「不過,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禿子,有幸帶她來到東京,迷亭是先生說不定更要神采煥發呢。總之,難得遇見了一位姑娘,卻是個禿子,真是遺恨千古啊!不過,那麼年輕的少女,怎麼會掉光了頭髮呢?」

  「我也對這件事反復捉摸。我想,一定是因為蛇飯吃得太多。蛇飯這玩藝兒毒火攻頭呀!」

  「但是,你可哪兒都沒事,完整無缺。」

  「我萬幸沒有禿頭。不過,從那以後變成了近視眼。」說著,他摘下金邊眼睛,用手絹小心擦了擦。隔了一會兒,主人猛然想起,提醒道:

  「到底有什麼神秘可言?」

  「那頂發套是從哪兒買來的?還是揀來的?我百思莫解,這一點就很神秘呀!」說著,迷亭又將眼鏡照舊架在鼻樑上。

  「簡直像聽了一段單口相聲!」女主人評論說。

  迷亭的胡謅八扯,到此告一段落。你以為他會住口嗎?不,按這位先生的稟性,只要不堵住他的嘴,他畢竟不甘於沉默的。他又聊起另一件事來,好像獨有高見似地說:

  「我的失戀,雖然也是一段痛苦的經歷;但是,假如當時不知道她是個禿子就娶到家來,終究要成為一生礙眼的婆娘。不慎重考慮,那可危險喲!結婚這檔子事,到了關鍵時刻,常常會發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隱藏著傷口。因此,我奉勸寒月君不要那麼朝思暮想、神魂顛倒地折磨自己,還是趕快收心,磨你的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為難的樣子說:

  「是啊,我也想只管磨玻璃球。可是對方不答應,真是糟透了。」

  「是啊!你是由於對方糾纏。不過,也有的人很滑稽。提起跑進圖書館解手的那位老梅,那才真正出奇呢。」

  「他幹了什麼?」主人聽得蠻起勁兒。

  「唉呀呀,是這麼回事。這位先生從前曾經在靜岡縣的東西旅館住過一個晚上。只一夜。當天晚上立刻向一位女僕求婚。我就夠沒心沒肺的了,可也不到那種程度呀。是啊。那時候,旅館裡有個出名的美女叫阿夏。到老梅的房間來侍候的,恰好正是她。這就難怪了。」

  「豈止難怪!這和你到什麼嶺去,不是一模一樣嗎?」

  「有點相似。老實說,我和老梅不相上下。總之,老梅向阿夏求婚,不等回話,又想吃西瓜了。」

  「怎麼?」

  主人莫名其妙。不僅主人,連女主人和寒月,也不約而同地歪頭思量。迷亭卻滿不在乎,口若懸河地講了下去。

  「老梅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怕是沒有西瓜吧?阿夏卻說,靜岡再怎麼不好,西瓜還是有的。阿夏切了滿滿一大盤子西瓜端來,老梅吃了。他將一盤子西瓜一掃而光,等待阿夏的答覆。不等答覆,他肚子開始痛了。痛得哼呀呀地直叫喊,一點也不見好,便又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醫生?阿夏照例說:『靜岡再怎麼不好,醫生總還是有的。』於是,請來了德庫特爾醫生。這名字好像從天地玄黃的千字文裡抄下來的。第二天早晨,謝天謝地,肚子不疼了。出發前十五分鐘叫來阿夏,詢問昨天求婚的事是否應允。阿夏邊笑邊說:『我們靜岡,西瓜也有,醫生也有,就是沒有一夜成親的新媳婦!』姑娘說罷,拂袖而去,據說再也不見她的芳容。從此,老梅和我同樣失戀,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圖書館來了。思量起來,女人真是罪過!」

  主人不同尋常,竟接受了這個觀點。

  「一點不假。不久前讀繆塞①的劇本,書中人物引用羅馬詩人的一段話,說道:『比鴻毛還輕的是灰塵,比灰塵還輕的是清風,比清風還輕的是女人,比女人還輕的是虛無……』說得十分精闢。女流之輩,真沒辦法。」

  ①繆塞:(一八一○——一八五七)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多寫鄙視資產階級社會卻又找不到出路的悲劇,如詩劇《酒杯與嘴唇》、長詩《羅拉》、自傳體小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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