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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8)


  這當兒,最能穩定心潮的捷徑,便是認定這樣的事不會發生;或者把無能為力的事情都權當不曾發生過。且請舉目塵寰: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說不定今天就會謝世。然而,新郎卻滿心吉祥如意,什麼花好月圓呀,天長地久呀,面上豈不毫無憂色嗎?面無憂色,並不等於不值得擔心,而是因為再怎麼擔心,也莫可奈何。咱家也可以毫無根據地斷言:三面夾攻的事絕不會有,這無非由於認定不會有,對於穩定心緒便當些罷了。萬物都需要安心。咱家也盼著安心。因此,認定三面來攻之事絕不會發生。

  儘管如此,還是有點放心不下,這是怎麼回事?左思右想才通。原來三個方案,選擇哪一個才是上策?對於這個問題,苦幹得不出了若指掌的結論,因而煩惱。鼠兵如從壁櫥攻來,咱家自有對策;如從澡塘攻來,咱家自有計謀;如從水他進軍,咱家也穩操勝券。但是,一定要在三者之中確定一條戰線,可就非常猶豫了。據說當年東鄉大將,對於俄國的波羅鈉海艦隊究竟會穿過對馬海峽後出現在輕津海峽?還是遠遠繞過宗穀海峽?心裡非常不落體。今天我按自己的處境設身處地地想,對於他當時左右為難的心情不難理解。咱家不僅整個看來和東鄉閣下相似,而且在這特殊遭遇下,也與東鄉閣下同樣地用心良苦。

  咱家正在專心致志地思索策略,突然那扇破格子門被拉開,閃現女僕的一張臉。說她只露出一張臉來,並非說她沒有手腳,而是因為其他部位用夜眼看不清,惟有那張臉兒光彩照人,鮮明地映入咱家的眼簾。廚娘的紅臉蛋比平日更加鮮豔。她是沐浴後歸來,順手早早把廚房門關了,大約是從昨夜那件事吸取了教訓。

  忽聽書房裡主人在喊,叫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手杖點綴在枕旁呢?量他總不致於異想天開,扮演易水壯士①傾聽橫笛悲歌吧!昨日山藥,今日手杖,不知明天又將是什麼。

  ①易水壯士:荊軻欲刺秦始皇,在易水岸邊與燕太子丹告別,歌曰:「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

  夜色未濃,老鼠還毫無聲響。大戰之前,咱家要休息一會兒。

  這家廚房,沒有氣窗,卻在相當於門媚的地方鑿了個一尺來寬的洞,以便冬夏通風,並代替氣窗。風兒攜著無情飛去的早櫻落花,忽的鑽進洞內。這風聲使咱家一怔。睜眼一看,不知什麼工夫已經灑下朦朧月色,爐灶的身影斜映在地板蓋上。咱家擔心是否睡過了頭,抖動了兩三下耳朵,觀察家裡的動靜,只聽惟有那架掛鐘和昨夜一樣在嘀嗒作響。該是老鼠出洞的時辰了吧!會從哪兒出來呢?

  壁櫥裡有了咯吱吱的響聲,似乎用爪捺住碟子邊,正偷吃碟心裡的食物。將從這裡出來呀!咱家蹲在洞旁守候,但它一直不肯出來。碟子裡的響聲很快就息了。現在好像又在咬一個大碗,不時地響起沉重的聲音;而且就在靠近櫃門的地方,距咱家的鼻尖不足三寸。雖然不時聽到老鼠出出溜溜走近洞口的腳步聲,但是退得遠遠的,一隻也不肯露頭。只隔一層櫃門,敵人正在那裡逞兇施威,咱家卻不得不呆呆地守在洞口,真叫人難耐。老鼠在旅順產的碗裡召開盛大的舞會哩。女僕若能乾脆把櫃門開條縫,讓咱家鑽進去,那有多好!真是個糊塗的鄉下女人。

  現在,爐灶的背後,屬￿咱家的蛤蜊殼嘎巴巴地響。敵人竟然竄到這兒來了。咱家躡手躡腳地走近,只見兩個水桶之間閃出了一條尾巴,隨後便鑽進水池下邊去了。過了一會兒,澡塘裡的漱口盂當的一聲撞在銅制洗臉盆上。我想敵人一定就在身後。咱家扭頭的工夫,但見一個差不多五寸長的傢伙啪地一聲撞掉牙粉,逃到外廊去了。「哪裡逃走!」咱家緊跟著追了出去,但它早已杳無蹤影。實際上,捕鼠遠比想像中的要難。咱家說不定先天缺乏捕鼠的本事哩。

  咱家轉到浴池時,鼠兵從壁櫥逃掉:在壁櫥站崗,鼠兵就從水池下竄出;在廚房中心安營,鼠兵便三面一齊穩步騷動。說它們狂妄,還是說它們膽怯,反正它們不是君子的敵手。咱家十五六次東奔西跑,傷氣勞神,但是一次也沒有成功。可憐!與此小人為敵,任憑是怎麼威風凜凜的東鄉大將,也將無計可施。一開始,既有勇氣,也有殺敵觀念,甚至還有所謂悲壯的崇高美感,而終於感到麻煩、懊喪、睏倦和疲乏,便一直蹲在廚房中心,一動不動。雖然不動,卻裝作眼觀八方,以為小人之敵,成不了大患。認為是敵對目標,卻意外的全是些膽小鬼,這使戰爭的光榮感突然消逝,剩下的只有厭惡。厭惡得過度,便意氣消沉;消沉的結果,便放任自流,反正幹不出帶勁兒的事來;輕蔑之極,又使咱家昏昏欲睡。經過上述歷程,終於睏倦。咱家睡了。即使在前線,休息也是必需的。

  簷下亮板橫著開了個氣窗,從那兒又飛來一束飄零的落英。咱家剛剛覺得寒風撲面,竟從櫥門蹦出一個槍子兒似的小東西,來不及躲避,它已經一陣風似地撲了過來,咬住咱家的左耳。又剛剛覺得一個黑影竄到咱家的身後,不容思索,它已經吊在咱家的尾巴上。這是瞬息間發生的事。咱家盲目而本能地縱身一跳,將全身之力集中於毛孔,想抖掉這兩個怪物。咬住咱家耳朵的那傢伙身子失去平衡,長拖拖地懸在咱家的臉上,他那膠管似的柔軟尾巴尖,出乎意料,竟然插進咱家的嘴裡。真是天假良機!要咬爛它,咬住下放,左右搖晃,不料只剩尾巴尖留在咱家的門牙縫裡,而那傢伙的身子已經摔在舊報紙糊的牆壁上,又被彈到地窖蓋上。它剛要站起,咱家立刻撲了過去。但是,像踢了個球似的,那傢伙竟掠過咱家的鼻尖,跳到架子邊兒上,屈膝蹲著。它從架子上對咱家俯視,咱家從地板上向它仰望。相距五尺。這當兒,月光如練,懸在空中,斜著灑進屋來。咱家將力氣全用在前爪,勉強可以跳到架上。但是,只是前爪順利地搭在架子邊,後腿卻懸在空中亂蹬;而剛才咬住咱家尾巴的那個黑不出溜的東西還在咬著,仿佛死也不肯鬆口。大事不好!替換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些。但是,每當換爪時,由於尾巴上的重載,前爪反而倒退,若是再滑二三分,就非摔下不可。

  愈發地岌岌可危了!只聽咱家搔架子板的聲音咯吱吱地響。不好了!咱家倒換左腳的工夫,由於沒有抓牢,只右爪搭在架子上,全身懸空起來。體重加上尾巴上的份量,使咱家的身子吊著,嘀溜溜地旋轉。架子上那個一直凝視著咱家的小怪物,料到機會已到,像拋下塊石頭似的,從架上直向咱家的前額跳來。咱家的前爪失去了最後的一絲依靠,於是,三個扭成一團,筆直地穿過月光而墜落了。並且,放在架子下一層上的研缽以及研缽裡的小桶和果子醬的空瓶,也聯成一氣,會同下邊的滅火罐一道飛降;一半栽進水缸裡,一半摔在地板上,無不發出深夜罕聞的訇然巨響,使垂死掙扎的咱家,也膽戰心寒了。

  「有賊!」主人亮開公鴨嗓喊叫,從臥房跑了出來。但見他一手提燈,一手持杖,睡眼朦朧中發出主人特有的炯炯光芒。

  咱家在蛤蜊殼旁靜靜地蹲著。兩個怪物已經從架上消蹤斂跡。主人心煩,本來沒人,卻怒氣衝衝地問道:

  「怎麼回事?是誰搞得聲音那麼大?」

  月兒栽西,銀光如練,但已瘦削,宛如半裁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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