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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


  「多多良!散步去吧?」突然,主人開口說。他一直只穿著一件夾袍,太冷了。他想,稍微活動一下也許會暖和些,於是,便破天荒第一次提出了這麼個建議。逢場作戲的多多良自然不會猶豫。

  「走吧!去上野?還是去芋阪吃飯團?老師!你吃過那裡的飯團嗎?師母!你去一次,吃點嘗嘗。又柔軟,又便宜,還給酒喝。」在多多良照例語無倫次地胡謅八扯過程中,主人已經戴上了帽子,去換鞋。

  咱家還要休息一會兒。至於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園幹些什麼,在芋阪吃了幾盤飯團,這類軼聞,咱家既無偵察的必要,又無跟蹤的勇氣,便一概略去,要趁機休養了。休養乃蒼天賦予萬物的應有權利。大凡世上負有生息義務而蠢動者,為了盡其職責,必須得到休養。假如真有神仙說:「爾等乃為勞動而活,非為昏睡而生。」那麼,我將回敬曰:「所言甚是。我為勞動而生存,故要求為勞動而休息。」即使像主人那樣牢騷滿腹的倔巴頭,不也在星期天之外常常自己安排時間休息嗎?像咱家如此多愁善感、日夜勞神,縱然是貓,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那是理所當然。只是适才多多良君辱駡咱家是個除了偷懶便無所事事的廢物,這叫咱家心神不安。總之,萬象奴役下的俗子凡夫,除了尋求感官刺激便無所作為;因此,他們評價他人時,也就形骸之外,概不涉及,令人生厭。他們似乎認為,除非頭拱地、背朝天,出上一身大汗,便算不上勞動。但是,據說達摩和尚①清心打坐,直至兩腳潰爛,即使常春藤從石縫中爬來,將大師的眼睛和嘴封閉得動也不動,也不能說他是睡了,或是死了。他的大腦還在不停地活動,還在思索大道恢恢,「廓然無聖」②的玄奧禪機。據聞儒家也有靜坐功夫之說。但也並非深居斗室,修煉安閒與跪坐的本事,而是心中活力,熾烈得遠遠勝於常人。只因外觀上貌似極其沉靜與端莊,天下的泥胎凡眼才把這知識巨匠視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發出不應有的誹謗,說是什麼廢物、飯桶等等。這類凡人,都是生就一雙只見其貌而不識其心的瞎窟窿,而且,多多良三平者流,正是這類人中的頭等貨色,因此,他把我這貓看成幹屎渣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恨的是,就連略知古今詩文、稍識事理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問青紅皂白就贊同淺薄的多多良三平,這就等於對多多良「鍋煮活貓」的倡議並不想阻攔。

  ①達摩和尚:禪宗始祖,生於南印度,曾在中國少林寺坐禪九年。
  ②見《碧岩録》,達磨答梁武帝,意為無聖無凡,一切無差別。


  然而,退一步想,人們這樣蔑視咱家,倒也不無道理。所謂「大聲不入於俚耳①」,「陽春白雪,曲高和寡」②,這些比喻,古已有之嘛。硬叫除了形體之外一切都視而不見的人瞻仰咱家靈魂的光輝,猶如逼禿子挽發,命金槍魚演說,要電車脫軌,勸主人辭職,叫三平不想賺錢,畢竟是強人所難罷了。

  ①見《莊子·天地篇》。
  ②見《宋玉對楚王問》。


  然而,縱使貓,也是社會動物。既然是社會動物,不管怎麼自命清高,也要在某種程度上與社會協調些。主人、太太以及女僕、三平之流並不公正地評價咱家,這固然遺憾,但也只得權當莫可奈何而作罷。假如由於人類的愚昧無知,盲目亂幹,一旦扒了咱家的皮,賣給做三弦琴的;剁了咱家的肉,做多多良的盤中餐,那麼,事情可就嚴重了。

  吾乃奉天命而臨凡,憑腦力而遠籌,冠古絕今之貓也。身子股可十分寶貴。古語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①」。好高騖遠,則徒招風險,不僅危及自身,也深拂天意。即使猛虎,若被關進動物園,也只好與豬玀結鄰而居;即使鴻雁,若被獵夫活捉,也只好與雞雛共俎而亡。咱家既與庸人混在一起,便不得不退而化之成為庸貓;既是庸貓,便不能不捕鼠……終於決定要捕鼠了。

  ①見《史記》袁盎傳。

  聽說日本和俄國早就開始了一場大戰。自家是日本貓,自然偏袒日本。恨不能組織一支貓兵混成旅,去撓死那些俄國兵。既然是這麼精力充沛的貓,捉那麼一兩隻老鼠嘛,只要想捉、閉上眼睛也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捉住的。從前有人問一位著名的法師:「怎樣才能達到悟境?」據說法師頗有風趣地回答說:「要像貓撲鼠那樣。」意思是說,只要像貓撲鼠那樣全神貫注,什麼樣的老鼠也爪下難逃。雖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諺語,卻還沒有「貓不撲鼠便是德」的格言。由此可見,咱家不論怎麼賢明,也沒有理由不會撲鼠,更沒有理由捉不到老鼠。之所以至今沒有捉到,是因為沒想捉呀!

  像昨天一樣,春日西沉了。陣陣晚風,吹來了落英繽紛,從廚房門的破洞中飛進;漂在桶裡的水面上,被廚房昏黃的油燈照得白花花的。咱家決心今夜立下赫赫戰功,叫合家老少大吃一驚。有必要先巡視戰場,熟悉地形。戰線當然不要拉得太長,這個沒鋪地板的廚房屋地,如若鋪席子,大約可鋪四張。在一張草席那麼大的地方,中間隔開,一半是水池;一半用來和飯館、菜店夥計們談生意。爐灶豪華得與貧家廚房很不相稱,紫銅水壺銀亮。右邊至板壁之間留有二尺地盤,是咱家放蛤蜊殼的地方。挨近飯廳的六尺之地放一櫃櫥,裝些碗呀,盤呀,缽呀的,把個小小廚房弄得更加窄小。櫃櫥緊挨著一個和它一般高的簡陋的橫格架子,架下口朝上放著一個研缽,缽裡有個小桶,桶底兒正對著咱家,這裡並排掛著蘿蔔泥擦板和研缽杵,一旁卻有個滅火罐孤零零地悄然而立。熏得漆黑的椽子在交叉處的正中,懸了根鐵鍊吊鉤,掛著一個平底大竹筐,那筐不時地任風搖曳,落落大方地晃動著。幹麼吊起一個竹筐呢?剛剛來到這家時,對此一竅不通。自從我知道這是為了使貓爪夠不著,才特意把食物放在這裡,不禁痛感人類是多麼心術不端啊!

  現在開始制定作戰計劃。若問在哪裡與老鼠作戰?自然要在老鼠出洞的地方。不論地形怎麼于我有利,如果總是單方面死守,那就不成其為戰爭。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洞的路線。咱家站在廚房的正中四下察看,心情很有點像東鄉大將①。

  ①東鄉大將:即東鄉平八郎(一八四七——一九三四),鹿兒島生人。日俄戰爭中任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日清戰爭任浪速號艦長。後升元帥。

  女僕剛去浴池,還沒有回來。孩子們睡得正熟。主人在芋阪吃罷飯團回來,依舊悶坐書房。太太嘛,不知她在幹什麼,大約在打瞌睡,夢見了山藥吧?不時有人力車從門前跑過,然後更加冷清。不論是咱家的決心、氣概,還是廚房的氣氛,八方蕭索,無不給人以悲壯之感,總覺得自己就是貓中的東鄉大將。置身于這種境界,必然會恐怖之中夾雜著娛悅之情,這是人同此心的。不過,咱家發現娛悅的深處,也還存在一大隱憂。

  與鼠作戰,本是計劃中事,不論來多少只老鼠也並不可怕。然而,如果老鼠的來路不清,那就十分被動。綜合周密觀察後所取得的資料,老鼠出洞有三條路線。第一,如果是地溝裡的老鼠,一定是順著下水道到水池,再轉到爐灶的後面。這時,我就藏在滅火罐後斷它的退路。其次,老鼠也許向地溝進軍,從已放掉洗澡水的浴盆的白灰洞裡鑽進去,繞過澡塘,出其不意地闖進廚房。如果是這樣,那就在鍋蓋上安營紮寨,老鼠一出現在眼前,立刻居高臨下,出擊捉拿,再次,我又巡視了一周。發現櫃櫥右下腳被咬成個月芽形的洞,咱家疑心這是否便於老鼠出入。咱家湊近鼻子一聞,有老鼠身上的味兒。假如老鼠從這兒沖上來,咱家便靠柱子掩護,放它過去,再從旁突然給它一爪。

  假如從天棚來呢?仰臉一看上面被油煙熏得漆黑,在燈光照耀下,宛如地獄倒懸。按咱家這點本事,是上不去、下不來的。量它老鼠也不可能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那麼,這條線路就暫且撤防。但仍有三面受敵的危險。假如鼠兵從一個方向攻來,咱家閉上一隻眼睛也能把它們擊敗。若是兩路進攻,也有自信想辦法打敗它們。但是,假如三路圍攻,不管怎麼指望咱家生來就該捕鼠,但也束手無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車夫家的大黑求援?但這有礙於自己的顏面。如何是好呢……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條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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