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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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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嘛,正像我剛才說過的。對方表示,什麼金錢、財產的,一概不要,但求寒月能夠取得個資格。——所謂資格,學銜吧!——倒不是說小姐端架子,只有當上博士才肯嫁。請不要誤會。上次金田太太來,只因迷亭兄在場,淨說些奇談怪論……噢,這不怪你呀。太太還誇你是個真誠坦率的好人哪!那一次全怪迷亭……再者,人家說,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社會上也就臉上有光,格外體面。怎麼樣?短期內水島君不好提出博士論文,爭取授博士學位嗎?……唉,如果只有金田一家,什麼博士、學士的,都不需要,只因有個社會嘛,就不那麼簡單嘍!」 聽他這麼說,又覺得對方要求有個博士學位也不無道理。既然覺得不無道理,就會同意依照鈴木君委託的意思辦。那麼,主人是死是活,但聽鈴木先生的發落了。果然,主人是個單純而又坦率的人。 「那麼,下次寒月來,我勸他寫一篇博士論文吧!不過,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必須首先盤問清楚。」 「盤問清楚?你若是態度那麼生硬,是辦不好事情的。還是在平常談話時,有意無意地試探一下,才是捷徑。」 「試探一下?」 「噯!說是『試探』也許有點語病。咳,不用試探,談話當中自然會搞清楚的。」 「你也許清楚,可我,不問個水落石出是不會清楚的。」 「不清楚嘛,也沒什麼。但是,像迷亭那樣亂打岔,破壞人家談話可不好。這檔子事,即使不去成全,也要尊重男女雙方的意願。下次寒月來,盡可能別去干擾。不,這不是說你,是說迷亭。他若是一搭話,就無論如何也沒有希望了。」 他正在給主人找個替死鬼,大罵迷亭,正像俗話說的:「說神就來鬼。」迷亭先生照例架著輕風從後門飄然而至。 「啊,稀客!若像我這樣的熟客,苦沙彌總是要慢待的,不像話!看樣子,苦沙彌家只能十年登一次門。這份點心不是比往日高級嗎?」說著,迷亭把從藤田點心鋪買來的羊羹大把地往嘴裡塞。 鈴木先生尷尷尬尬,主人笑笑嘻嘻,迷亭卻嘴裡嚼得咯咯吱吱。咱家從簷廊欣賞這一瞬間的光景,覺得完全可以構成一幕啞劇。如果說禪門的無言問答是以心傳心,那麼,這一幕無言啞劇也分明是在互遞心靈中的信息。劇極短,卻也極其精彩。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將曝屍異鄉哩,可不知什麼工夫又回來了。還是盼著多活嘛!說不定會很走運呢。」 迷亭對鈴木說話也像對主人一樣,根本不懂什麼叫客氣。儘管從前是一個盆裡盛飯的老朋友,既然十年沒見,總會有點拘束的。可是,獨有迷亭先生沒有這種表現。這是偉大呢,還是愚蠢?咱家可就敬謝不敏了。 「說得多麼可憐!可我還不至於那麼沒出息。」鈴木的回答不痛不癢;但總有些心神不安,神經質地搓弄著那條金鏈。 「喂,你坐過電車嗎?」主人突然對鈴木提了個離奇的問題。 「看來,我今天是為接受諸位的嘲弄而來呀。我再怎麼土裡土氣,可在市內電車公司還有六十張股票呢。」 「那可小瞧不得!我有八百八十八張半的股票,遺憾的是全被蟲子蛀了,如今只剩下半張。假如你更早些到東京來,趁蟲子沒蛀的工夫,可以送給你十張嘛。可惜喲!」 「還是那麼刻薄。不過笑談歸笑談。手裡有那種股票是不會吃虧的,股票年年漲價的呀。」 「對呀!即使半個股,過了一千年,也會蓋上三座倉房的。你我幹這一行都是無懈可擊的當代才子嘛。不過,談起這些,苦沙彌之流就可憐了。你說『股』,他說不定以為是骨頭的『骨』——『肉』的老大哥哪。」 說著,他又吃起羊羹。但見主人也在迷亭食欲的影響下,不由地將手伸向點心盤。看來,世界上萬事爭先的人,都享有供他人效仿的權利。 「股票的事,管它呢。我真想讓曾呂崎坐坐電車,哪怕只一次。」主人悵惘地望著在羊羹上留下的齒痕跡。 「曾呂崎若是坐電車,一定回回坐到品川下車。莫如還當他的天然居士,將法號刻在壓鹹菜缸的石頭上,倒也安全。」 「提起曾呂崎來,聽說他死啦。真可憐!他非常聰明,太可惜了。」 鈴木說罷,迷亭立刻接過去說: 「雖然聰明,但是燒飯技術卻最低劣。輪到他做飯的時候,我總是到校外去弄點蕎麵條湊合著吃。」 「真的,曾呂崎做的飯又糊、又夾生,我也吃不下。況且不炒菜,光是給你吃生拌豆腐,冰涼,怎麼吃得下?」鈴木也從記憶的深谷中喚醒十年前的舊怨。 「苦沙彌從那時起就和曾呂崎成為密友,天天晚上一同出去喝小豆湯,這才做下了病根,如今成了慢性胃炎,在遭罪哪。說實在的,苦沙彌過多地吃了小豆湯,按理說,要比曾呂崎早死才是啊!」 「豈有此理!我吃小豆湯算得了什麼。就不想想你自己,美其名曰運動,天天晚上拿著竹刀到校後墓地去敲打石碑。不是被和尚發現,還挨了一頓訓嗎?」主人也不甘示弱,揭了迷亭的短。 「啊,哈哈……對呀,對呀!和尚說:『你敲死人的頭,會妨害他們安眠的。住手吧!』不過,我用的是竹刀,而這位鈴木將軍卻是赤臂上陣。他與石碑角力,推倒了大大小小三座石碑呢。」 「那時,和尚的火氣可真嚇人,非叫我給原樣扶起不可。我說,等我雇幾個人來吧!他說:『不許雇人!你為了表示懺悔,必須親自把石碑扶起,否則,就是有拂佛旨。』」 「那時候,你的風采也不見了。上身穿件白細布襯衫,下身紮了個丁字形兜襠布,站在雨後的水坑裡吭吭唧唧……」 「你還裝模作樣地給我畫什麼素描,真不像話!我這個人輕易不大發脾氣。可那時心想:這太失禮了。你當時說過的那一套遁詞我至今沒忘,不知你可還記得?」 「十年說過的話,誰還能記得?不過,還記得那座石碑刻的字是:『歸泉院佛殿黃鶴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那座石碑古色古香的呀。我搬家的時候甚至想去盜走它哪!真是一座按照美學原理修築的頂拱式石碑!」迷亭又在賣弄他那似是而非的美學。 「那些事算了。問的是你講過的那套遁詞。你當時不動聲色地說:『我是搞美學專業,所以,必須把天地間一切有趣的事物盡可能地全都描述下來,以供將來參考,我是個忠於學業的人,可憐呀,可悲呀等等循於私情的話,都不應出之於像我這樣學業忠實信徒之口。』我心想:此人太不通情理,便用泥乎乎的髒手把你的寫生冊扯碎了。」 「就是從這時起,我那前途無量的繪畫天才遭到摧殘,一蹶不振。是被你斷送了才華的,我和你有仇。」 「別埋汰人啦!倒是我覺得你可恨呢。」 「迷亭從那時候起就愛吹牛。」主人吃光了羊羹,又插言道:「約定的事,他一向不履行,而且一責怪他,他決不認錯,胡謅八扯地支吾搪塞。當寺院裡紫薇花開放時,迷亭說:他要在紫薇花飄零以前,寫出一部有關美學理論的著作。我說辦不到,你不會寫成的。迷亭說:別看我這個樣,但人不可貌相,我可是個硬漢子,若不相信,打個賭!我信以為真便打賭誰輸誰請客,到神田區去吃西餐。我雖然料到他一定寫不出什麼著作才打賭,但是內心裡還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因為我懷裡並不擁有一頓西餐的錢。不過,此公絲毫也沒有動筆的意思。過了七天,二十天,一篇也沒寫。紫薇花逐漸飄零,終於連一朵殘紅都不見。可他仍未動筆。我心想:這頓西餐算是吃定了,便催他踐約。不料他竟裝瘋賣傻地不理那個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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