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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水島這個人我還沒有見過。反正如能和我家結親,這是他一輩子的福氣,他本人自然不會反對的吧!」

  「噯,水島先生巴不得要娶,可是苦沙彌呀,迷亭呀,這些怪物總是說三道四嘛。」

  「這就不對了。這不是受過一定教育的人幹得出的。等我到苦沙彌家去好好和他談談。」

  「啊,那就給你添麻煩,求你費心啦。還有,實際上水島的情況苦沙彌最瞭解。上次內人前去,由於出現了剛才說過的那些亂事,沒能很好地打聽。所以,希望你這一次去,能把他的德才各方面情況都仔細瞭解一下。」

  「知道啦!今天是星期六,我如果回頭就去,他大概已經回到家裡。不知他近來住在哪兒?」

  「從門前往右拐,走到頭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道眼看要倒的黑牆,就是那一家。」鼻子夫人說。

  「這麼說,就在附近嘛!很簡單,臨走時去一趟看看。這有什麼,看看門牌就大致清楚了。」

  「門牌號可時有時無啊。大概是用飯粒把名片粘在門上的,一下雨,就澆掉,晴天再粘上。所以。靠門牌是沒把握的!他何必找那些麻煩,乾脆釘個木牌有多好!真是,處處表現得陰陽怪氣的。」

  「真叫人吃驚!不過,問一下有一面黑牆要倒的那家,就會清楚的吧?」

  「對,這條街上沒有第二家那麼髒,很容易找得到的。啊,對呀,對呀,如果這樣還找不到,倒有個好主意,只要尋找房頂長草的那家,就保險沒錯。」

  「真是個特徵鮮明的人家。啊,哈哈……」

  咱家若不趁鈴木光臨之前返回,事情就會有些不妙。既然聽了這麼多的話,應該說足夠了。咱家順著簷廊的地板下往前走,從茅房繞到西邊,再從假山後來到大路上,疾步跑回房頂長草的那戶人家,若無其事地轉到簷廊。

  只見主人在簷廊下鋪了塊白毛毯,趴在上面,讓春天的明媚陽光曬他的脊背。陽光意外地公平,對於房頂上有以亂草為記的破屋,也像對金田公館的客廳一樣照耀得暖煦煦的。遺憾的是惟有那張毛毯毫無春意。那張毛毯,本來廠家是想織成白色,洋貨莊也當做白色出售,而且主人也是照白色訂購的。怎奈,那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白色的年代早已逝去,如今,恰值深灰色變色時期。不知這條毛毯能否長壽,度過這一歷史時期,直到變成暗黑色的年月,這就難說了。即使現在,那毛毯已經百孔千瘡;橫紋豎線,歷歷可數,稱之為毛毯,已經名不副實。莫如去掉個「毛」字,乾脆叫「毯子」,倒也恰如其分。不過,照主人的意思,既然用了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那就只得用上一輩子,太能湊合了。

  且說,如上所述,主人趴在那張頗有來歷的毛毯上,你猜他在幹什麼?原來他下顎前探,雙手托腮,右手指縫間夾著香煙,如此而已。當然,他那頭皮鋪天蓋地的腦袋裡,說不定正有宇宙間的最高真理如同火輪般在飛旋,但從表面上卻做夢也看不出。

  香煙的火頭已經漸漸逼近煙嘴兒,一寸多長的煙灰像根根兒似的,噗的一聲落在毯子上,主人卻理也不理,死死盯住煙縷的去向。煙縷在春風裡忽高忽低,畫出了重重流動的煙環,落在妻子洗後披散著的深紫色的發根上……唉呀呀,本應表一表女主人的故事,竟然忘了。

  女主人屁股對著丈夫……唉呀呀,她是個沒規矩的婆娘?說起來,倒也沒什麼不規矩的地方。規矩不規矩,看誰解釋,怎麼說怎麼有理。主人毫不介意地雙手托腮,貼近妻子的屁股,而妻子也毫不介意地將莊嚴的屁股聳立于丈夫的臉旁。不過如此,有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這一對結婚還不到一年,就已經擺脫繁文縟節和陳規舊習的羈絆,成為超然物外的夫妻……

  且說,這位屁股對準丈夫的妻子,今天不知哪股風,趁天氣晴朗,用海藻和生雞蛋,將一尺多長黑油油的烏髮好一頓搓洗,炫耀地將毫不捲曲的青絲從肩頭披散到後背,不聲不響地一心縫製嬰兒的坎肩。其實,她是為了晾乾頭髮才拿著薄呢座墊和針線盒來到簷廊,又將屁股畢恭畢敬地對準了丈夫。不,也許是丈夫約摸妻子的貴臀所在,主動將臉兒湊近了的。

  那麼剛才提過的的香煙雲霧,竟在濃密而鬆軟的烏髮上飄呀飄呀,好像不尋常的太陽遊絲在放射著光焰。對此,主人凝神地注視著。然而,煙雲本就在一處停留,按其性質,必然不斷地向高處嫋嫋升騰。假如主人想飽覽青煙與烏絲纏綿不已的壯觀,就必須轉動眼珠。主人首先從妻子的腰部開始觀察,目前沿著脊背,從肩頭落在脖頸,越過脖頸,逐漸抵達頭頂。這時,主人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與他訂下白頭偕老之盟的妻子天蓋的正中兒竟有好大一塊圓圓地禿瘡,而且那塊禿瘡反射著和煦的陽光,此刻正洋洋得意。竟在無意之中得來如此意外的大發現。這時主人眼裡,惶惑之中流露出驚訝,哪管光線強烈,硬是瞪大了瞳孔呆呆地盯住不放。

  他發現這塊禿瘡,首先在腦海裡閃現的是他家祖傳那盞神燈的燈碗,在佛壇上不知擺了多少輩子。他全家信奉真宗①。按老規矩,要把不合身份的大把錢破費在佛壇上。主要還記得,小時候他家倉房裡供著一個黑乎乎的貼金大佛龕,佛龕裡總是吊著一個黃銅的燈碗,燈碗裡大白天也燃起朦朧的燈火。那裡四周昏暗,惟有這只燈碗比較鮮明地閃著亮光,因此,他幼小時不知看過多少遍。現在,這印象是因被妻子的禿瘡喚醒,才驀然地閃現了!

  ①真宗:日本佛教的一個派別。

  回憶中的神燈不到一分鐘便熄滅。這時主人又想起了觀音菩薩的神鴿。觀音菩薩的神鴿與女主人的禿瘡大概毫無瓜葛。但是,在主人的頭腦裡,二者之間卻出現了密不可分的聯想。那也是小時候,他每逢會淺草,一定要給神鴿買豆吃。大豆每盤兩個銅板,裝在紅色瓦台裡。那個瓦擊,不論色調還是大小,都和女主人的禿瘡十分相似。

  「真的太像了。」主人仿佛吃驚地說。

  「什麼?」女主人依然背著臉問。

  「什麼?你頭頂上有一大塊禿瘡呀!知道嗎?」

  「知道。」女主人回答說,手裡依然忙著針線,絲毫不怕暴露缺點,真是個坦蕩的模範妻子。

  「是出嫁時就有,還是婚後新長的?」主人問道。他嘴上不說心裡卻在想:如果是婚前就有,自然是受騙了。

  「記不得是幾時才有。禿不禿的,隨便它長什麼樣嘛!」她可倒想得開。

  「隨便?那可是你的腦袋呀!」主人微微動了點肝火。

  「正因為是我自己的腦袋,才隨它的便呢。」她嘴上這麼說,但畢竟顯得沉不住氣,右手搭在頭上,畫著圓圈搓弄那塊禿瘡。「唉呀,長得這麼大啦!哪曾想長這麼大呢。」

  由此可見,她總算認識到,按年齡來說,這塊禿瘡的確長得過大了些。

  「女人一挽髮髻,那個地方就被吊了起來,擱誰也要禿的。」她又為自己分辯了幾句。

  「若是都這麼快就禿下去,一到四十歲,就非成了個禿子不可。那一定是病,說不定會傳染,趁早請甘木醫生瞧瞧。」主人邊說邊不停地將自己的頭頂摸來摸去。

  「淨挑別人的毛病。你自己不是鼻孔裡生了白髮嗎?禿瘡若是傳染,白髮也會傳染的呀!」女主人憤憤地說。

  「鼻孔裡的白髮看不見,所以無害;而頭頂,尤其年輕女人的頭頂,禿成那種樣子,真難看。那是殘疾呀!」

  「既然是殘疾,為什麼娶我?是你自己愛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說什麼『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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